2020年,是充滿危機感的一年。 作為歷史的親歷者,我們飽嘗過痛苦與恐慌。 與此同時,他人與自我、個體與集體、遠方與世界,開始以空前的力度緊密聯(lián)結(jié)。 那些關(guān)乎人類命運的沉重話題,隨之闖入大眾的視野。 最為明顯的一點,就是原本冷門的科普類書籍,陡然走俏。 誠然,知識能夠帶來慰藉人心的力量。 可生活秩序重啟之后,疑慮與迷茫依舊沒有消散。 我們到底應該從什么角度審視疾病與生命的關(guān)系? 面對巨大的生死鴻溝,生者又該怎樣繼續(xù)前行? 或許,我們能從這部紀錄片能找到一些答案—— 《生生》 不同于多數(shù)的醫(yī)療和生活類紀錄片,《生生》的敘述手法相對靈活,以及質(zhì)樸。 一來,片中沒有固定的視角。 二來,每集的人物沒有遭到“用后即棄”,而是在穿插敘事中不斷深入。 無論是患者與疾病的糾纏,還是個人與家庭、社會的聯(lián)結(jié)都得以完整呈現(xiàn)。 再者,紀錄片的拍攝人員都處于隱形狀態(tài),絲毫沒有干涉主角們的生活,全程零互動。 這意味著,觀眾離他們的喜怒哀樂更近了。 01. 與疾病相遇,與痛苦作戰(zhàn) “人家都是天上掉餡餅?!?/span> “我這天上掉下來一坨狗屎砸腦袋上了?!?/span> 腫瘤醫(yī)院的某個隱秘角落里,藏著屬于乳腺癌患者的秘密樹洞。 在這里,她們專注于自我對話。 要么盡情吐槽,要么吐露那些無人傾聽或不愿公開的悄悄話。 住院之前,她們有著相似的軌跡,生活平凡而幸福。 直到,生活突然被“乳腺癌”這坨“狗屎”攪亂。 乳腺癌,我國女性發(fā)病率最高的癌癥之一。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切乳保命”是多數(shù)患者的唯一選擇。 不過切除乳房,無法保證徹底逃離癌癥的魔爪。 幸運的話,患者就此治愈。 不幸的話,癌細胞將繼續(xù)擴散到體內(nèi)的其他器官。 引用一句旁白,那就是“手術(shù)僅僅是治療的開始?!?/span> 確診、住院、化療,走完整套流程之后,患者們的面容變得蒼白憔悴,心態(tài)也發(fā)生了劇變—— 曾經(jīng)身為旁觀者的醫(yī)生,終于理解了患者的苦衷,與之達成共情; 很少反思人生的元春念叨著,現(xiàn)在得把自個兒給捋順了; 楊靜幡然醒悟,女性不該為了家庭,過度壓榨自己。 未來的日子里,除了要和病魔打拉鋸戰(zhàn),她們還得繼續(xù)習慣與自我拉扯。 或許,你還記得《人間世》里介紹過一種罕見的惡性腫瘤: 骨肉瘤,它的發(fā)病率極低,僅有百萬分之三。 由于發(fā)病率低、極易與生長痛混淆、接觸渠道少,很多患者耽誤了最佳治療時機。 一旦發(fā)展到后期,患者往往會喪失行走能力。 對他們而言,“站立”這個簡單的動作成了奢望。 因此和其他健康女孩不同,患有骨肉瘤的思諾是躺著長大的。 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攝制組在將鏡頭對準思諾時,留下許多讓人印象深刻的細節(jié)。 比如,她穿的這件粉色T恤,上面寫著:“Everything Will Be OK.” “一切都會好的?!?/span> 這句話既像祝福,也像詛咒。 畢竟就現(xiàn)狀而言,思諾的情況相當糟糕: 反復發(fā)作的病情、貫穿大腿骨的4根鋼釘、不斷刷新的住院紀錄。 “希望骨頭能順利長好”,已經(jīng)是母女倆現(xiàn)階段的最大心愿。 比如,手術(shù)開始前,思諾緊緊攥住的帽子。 正值青春期,思諾的內(nèi)心細膩且敏感。 她一直不愿示弱,也拒絕在鏡頭前展示狼狽。 和她出門時堅持要在腿上蓋毯子一樣,“帽子”充當著倔強與尊嚴的象征。 再比如,思諾床頭的耶穌貼畫。 圣經(jīng)中憐憫世人的圣徒,無形中與病榻上的思諾形成了某種映照。 基督教神話中,耶穌受難是為了拯救眾生。 而思諾呢? 她的腿部打著4根鋼釘,每分每秒都必須承受皮肉與鋼釘互相撕扯帶來的疼痛。 她之所以咬牙忍受,除了出于自我救贖,更是心疼母親。 為了治病,一家人不得不壓上全部的積蓄。 再加上還要操心女兒的病情,思諾媽每天寢食難安,還時常以淚洗面。 為此,小思諾立下規(guī)定,無論如何不能讓母親感到難過。 就算難過,也絕對不許超過3分鐘。 和思諾年齡相仿,來自農(nóng)村的秋園一直向往外面的世界。 任誰也想不到,他第一次離開深山就直接住進了腫瘤病房。 夢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在外人看來估計挺慘。 面對鏡頭,秋園倒侃侃而談,顯得有些話癆。 因為對彼時的他而言,“骨肉瘤”不過是有待解決的煩惱罷了。 天真,是從何時褪去的呢? 大概是從秋園學會上網(wǎng)開始的。 經(jīng)過一番搜索,他終于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骨肉瘤,實際是種很恐怖的疾病。 “自己也許活不長了”,這個念頭悄悄占據(jù)了他的內(nèi)心。 相比起其他家境貧寒的患者,秋園尚屬幸運。 母親既沒有放棄治療,也很少在他面前表露出窘迫,只讓他安心養(yǎng)病。 只可惜,命運沒有打算繼續(xù)寬待秋園—— 他的病情遲遲未能好轉(zhuǎn),擺在眼前的路,可能只剩截肢。 等待和治療,原來都是毫無意義的消磨。 強撐著秋園的信念,瞬間崩塌。 他的內(nèi)心,便也跟著崩潰了。 從樂觀健談再到強顏歡笑、陷入絕望,最后是歇斯底里的哀嚎。 鏡頭如實記錄下秋園心境的漸變,以及每一次微妙的情緒展露。 可就像片中說的,“疼痛或許可以衡量,而痛苦卻無法計量?!?/span> 觀眾從中感知到的痛苦,也許遠遠不及他所體會的萬分之一。 生與死,愛與怨,希望與絕望。 人世間最濃烈的情感,都濃縮在一間間狹窄的病房里,回蕩在這座“白色巨塔”里。 經(jīng)歷了50多次化療,把“頭發(fā)掉了,精神不能倒”掛在嘴邊的齊大姐; 無比渴望走出大山,卻被困在病床上的秋園; 被疼痛擊碎,險些自殺的老羅。 還有那些連名字都不曾提及,只偶爾出現(xiàn)在他人對話中的逝者。 曲折跌宕的命運,隨時刺激著觀眾的淚腺。 從《人間世》《生門》《急診室故事》,再到《生生》。 為何醫(yī)療類紀錄片總是如此好哭,能輕而易舉地俘獲你我的眼淚? 拋開生而為人的共情,是否還有別的理由? 在我看來,《生生》就像是厄里斯魔鏡的反面。 它折射出的不是人內(nèi)心的欲望與渴求,而是恐懼。 “疾病是生命的陰暗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 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 盡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要不得不承認——我們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 正如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揭示的那樣,我們與疾病的距離并不遙遠。 根據(jù)美國癌癥學會官方期刊發(fā)布的《2018年全球癌癥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報告顯示,我國癌癥的發(fā)病率和死亡率均為世界第一。 世界上,每增加100個癌癥患者,其中就有21個來自中國。 換算一下,等于國內(nèi)每天有超過1萬人確診癌癥,平均每分鐘有7個人得癌癥。 即使排除人口數(shù)量、醫(yī)療資源水平等要素,這組數(shù)據(jù)也足夠驚人。 另外,據(jù)全國腫瘤登記中心的數(shù)據(jù)顯示,從2000 年到至2013 年間,年輕人的癌癥病發(fā)率從 39.22/10 萬增至70.01/10 萬,發(fā)病率上升了約80%。 數(shù)據(jù)縱然冰冷,但它從不騙人。 真相就是,癌癥的豁免權(quán)不屬于任何人,年輕也不等于任性的資本。 從這個角度來看,《生生》講述的不止是癌癥患者的故事,更是每個普通人都必須面對的生命課題。 02. 痛苦的另一面 有的人可能會把絕癥患者的病房“妖魔化”,干脆把它想象成充滿痛苦的人間地獄。 仿佛一旦踏入這里,就意味著人生從此黯淡無光。 但實際上,痛苦與歡樂,都是故事的常態(tài)。 比如,天性樂觀的齊大姐就展示出了非比尋常的抗爭精神。 唱戲、聊天、自拍,為了消化負面情緒,齊大姐想出了各種消遣方式。 要知道,她早前熬過了多達50期的化療… 在如此高強度的摧殘下,換做別人,興許早就崩潰了。 除了自我排解,齊大姐還不忘關(guān)心下其他病友。 面對即將開展初布化療的元春,她忍不住以過來人的身份,叮囑對方的丈夫。 她強調(diào),化療帶來的副作用會使人變得更加情緒化,所以以后必須耐心對待妻子。 像這樣以“女性互助”為題的溫情時刻,片中還有不少。 元春、王凱瑜、楊靜,這三位不同階級、年齡、身份背景的女性就被“患者”這個共同身份聯(lián)結(jié)起來。 她們梳著同樣的發(fā)型,一起分享喜怒哀樂,也一起面對這份特殊的經(jīng)歷。 她們相互鼓舞、打趣,在鏡頭的凝視下回望過往的人生境遇。 于是,她們被人親切地稱為“抗癌娘子軍”。 “抗癌娘子軍”組合里,又數(shù)王凱瑜和元春的感情最好。 36歲的元春自詡要比凱瑜大上幾歲,便時常拿出姐姐照顧妹妹的體貼勁兒。 化療結(jié)束之后,她第一時間趕來送凱瑜出院。 見到好姐妹特意來送別,凱瑜感動的一塌糊涂,直說“我的心都化了”。 緊接著,兩人一邊挽著胳膊,一邊說著體己話,當場約好以后要一起去逛街、泡澡、旅游。 直到夕陽的余暉落下時,兩人才依依不舍地告別。 對于王凱瑜而言,她不但收獲了一份寶貴的情感聯(lián)結(jié),也被賦予了重新審視親密關(guān)系的機會。 入院時,她原本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萬一手術(shù)進展不順或不幸去世,孩子就交由丈夫撫養(yǎng)。 然而,對方的反應卻超乎她的想象——性格靦腆的丈夫突然就變得很“黏人”。 手術(shù)剛結(jié)束,他迫不及待握住妻子的手,寸步不離地守候在病床前。 妻子醒來后,輕聲說了句,“老公,眉毛癢?!?/span> 聞言,丈夫乖乖地俯下身,耐心地為她抓癢。 談起對方近來的付出時,向來話癆的王凱瑜不禁哽咽了。 她說,“我很感激他?!?/span> 即便找不到太多的言語來表達,這段生死考驗卻深深地烙印進兩人心中。 幸與不幸,正如硬幣的兩面。 互相依存,難以分割。 在疾病的陰影籠罩下,那些附著在自我之上的美好情感: 親情、友情、愛情,反而被擦拭得愈發(fā)明亮。 這些對人性閃光點和細膩情感的捕捉,正是本片最動人之處。 最后,我還想聊聊片中這場特殊的婚禮。 為了讓老羅不留遺憾,兒子特意把婚期提前,決定在病房中舉行簡單的婚禮儀式。 一邊是眼含熱淚、互相托付終身的新人; 另一邊,則是久臥在床、時日無多的父親。 悲喜劇在此刻消融、混合,攜手展示出世間最復雜的況味。 如此戲劇性的場景,瞬間讓我聯(lián)想到《別告訴她》。 片中,女主角碧莉一家人也準備了場倉促的婚禮。 目的,則是借機讓異鄉(xiāng)漂泊的親人們回到肺癌晚期的奶奶身邊,陪她度過剩余的時光。 籌備過程中,碧莉與家人就奶奶的“患病知情權(quán)”,多次起了爭執(zhí)。 碧莉認為,奶奶有權(quán)利知曉實情,否則她就沒有時間去安排后事,完成心愿。 長輩們則一致堅稱,與其讓奶奶整日擔驚受怕,倒不如讓她度過一段安詳?shù)臅r光。 電影透過這道微小的切口,折射出東西方文化的差異—— 即對待“死亡”的視角與態(tài)度。 自文藝復興時期起,死亡就是西方文藝作品的???。 再加上宗教信仰、神秘主義的加持,死亡并非不可接受。 比如,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就提出了“向死而生”的概念。 反觀中華傳統(tǒng)文化。 我們好像很難找到某個合適的支點,來探討這個話題。 無論有意無意,大眾更傾向于把生命的重心放在“活著”二字上。 久而久之,死亡竟然演變成另一種形式的禁忌。 同時,它又在啟蒙教育中長期缺席。 “生命從何而來?” “如果有人去世了,那么TA會去哪兒?” “性”與“死亡”,堪稱困擾中國家長的兩大難題。 總之,面對死亡,中國人的態(tài)度是既恐懼又避而不談。 在此語境下,老羅父子倆關(guān)于生死的談話,就顯得尤為可貴,甚至讓我感受到了滾燙的力度。 第一次,是老羅提起自殺的往事。 由于再也忍受不了折磨,他曾經(jīng)從三樓一躍而下。 “你怎么能不給我留下一句話就走?” “如果真的到最后了,那我肯定支持你?!?/span> 死里逃生之后,兒子并未責怪父親的自私。 而是以這番肺腑之言,澆滅了老羅自我毀滅的沖動。 “至少堅持到兒子結(jié)婚”,他鄭重地許下承諾。 第二次,是父子倆談起該如何處理身后事。 當時老羅的第一反應,就是逃避。 過去,他以“局外人”的身份參加過不少葬禮。 但他唯獨不敢在活著的時候,想象自己的葬禮。 于是,兒子提出不如把骨灰制成小珠,供奉在家里。 起初,我以為這是單純留個念想。 無論是遺照、骨灰盒還是牌位,說到底都是祭奠親人的不同形式。 但沒想到,兒子卻解釋說以后有空的時候,他想帶著珠子出去走走。 他還說,父親太不容易,這輩子都沒等到出去玩的機會。 為人子女的他只能以這種方式,彌補父親的辛勞。 話音剛落,兩人都忍不住淚崩。 老話常說,久病床前無孝子。 可從老羅父子倆身上,你卻能體悟到親情的韌性。 當生命走到盡頭,兩人心靈上的間隔,居然越來越近。 兒子在陪床時,從不抱怨照顧父親帶來的負擔。 父親也不會把消極情緒轉(zhuǎn)嫁給兒子,而是默默承擔,有時還會反過來安慰對方。 坦誠,是這對父子送給彼此最后的禮物。 第三次,是兒子跑來和父親商量,準備提前舉辦婚禮。 因而,才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為了讓老羅的此生不留遺憾,他身邊的親友做出了不同程度的犧牲。 一聽說老羅的病情惡化,岳父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女婿的決定。 不僅是妻子無條件地支持,就連醫(yī)生、護士、志愿者們也加入到這個隊伍當中。 眾人忙前忙后、加班加點,總算完成了這場婚禮。 巧的是,《別告訴她》里也有類似的情節(jié)。 片中,碧莉一家人都想方設法地哄著奶奶,把事項的決定權(quán)統(tǒng)統(tǒng)交給她。 漸漸地,奶奶也在操辦婚禮的過程里找回了身為一家之主的自信。 這其中不僅囊括傳統(tǒng)宗族秩序,還觸及了中國的死亡哲學—— 恐懼背后,隱含著對“死亡”的敬畏。 面對即將逝去之人,生者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忍讓與包容。 換言之,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次要的。 說到這,你可能會感到好奇。 紀錄片明明講述著患者們無限接近死亡的故事,為何偏偏起名為《生生》? 答案,并不難解。 死亡固然殘酷,可生命的偉大恰恰需要靠死亡來彰顯—— 受困于惡化的病情,元春開始思索生活的意義。 由于疾病而喪失的“確定性”,她試圖通過另一種途徑來找回; 對親情的執(zhí)念,使位于死亡邊緣的老羅再度燃起生的欲念。 正因為死過一次,他才懂得家人對他到底有多重要; “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span> 骨灰制成的小珠、父子倆齊刷刷落下的眼淚、子代父償?shù)男脑?,便是這句話的最佳詮釋。 當摯愛之人離去,他們終會以別的方式留在我們身邊。 “不止來去,生生不已”。 海報上的這句話,時刻提醒著觀眾: 敬畏死亡,就是對生命的敬畏。 也唯有坦然地面對逝去,才能更好地迎接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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