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 劉海燕

一個殘雪初晴的冬日，自嘆命苦的林沖，遇到了青面獸楊志。林沖梁山入伙，王倫限他三日之內(nèi)殺人劫財立下投名狀。林沖苦守兩日，不見一人，第三日幾乎絕望時，楊志帶著一擔(dān)行李財帛出現(xiàn)了。林沖眼里的楊志，頭戴一頂范陽氈笠，身穿一領(lǐng)白緞子征衫，“跨口腰刀，提條樸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記，腮邊微露些少赤須”。林沖要楊志的頭改運，楊志需金銀擔(dān)改運，于是兩個人為命運而斗。“淺雪初晴，薄云方散；溪邊踏一片寒冰，岸畔涌兩條殺氣?！毙≌f《水滸傳》如是寫當(dāng)時的景色。兩條好漢力與勇的陽剛之氣，在陰柔雪天的映襯之下，顯得格外地美。

兩人不分勝負，王倫出來解斗。楊志在這伙強人面前，洋洋灑灑自報家門：“灑家是三代將門之后，五侯楊令公之孫”。不僅名字響亮，楊志還一口氣訴說了自己的半生輝煌與坎坷：應(yīng)武舉，做到殿司制使官，因失陷花石綱逃難，今聞朝廷赦免罪犯，欲帶著錢物上東京樞密院打點，求復(fù)官職。王倫正有些嫉賢妒能之意，擔(dān)心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落草，顯得自己這個寨主武藝不濟，想留下楊志與其抗衡，于是力邀楊志上山寨喝三杯水酒。誰知楊志不愿喝酒，淡淡回絕：“好漢既然認得灑家，便還了俺行李，更強似請吃酒?！蓖鮽愂⑶樵傺粨?dān)行李金帛還在人家手里，楊志無奈只得上山。

王倫以林沖為例，說服楊志落草。他的一篇說辭，把高俅現(xiàn)掌軍權(quán)、不容好人，楊志雖經(jīng)赦宥、難復(fù)前職的道理說得很透徹。進而，向楊志發(fā)出“大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漢”的邀請。不料，這次又碰了軟釘子。楊志仍是淡淡的，不說自己乃堂堂將門之后，怎可與草寇相提并論，而是找了一個托詞，說因自己的官事連累了東京的親眷，至今不曾酬謝，這次必然要去東京。接著，還淡淡地表明自己不上梁山的決心：“望眾頭領(lǐng)還了灑家行李；如不肯還，楊志空手也去了?！贝颂帲嘞蠖繁驹u道：“楊志不肯入伙，心實求其舊職，豈知高俅不容?！焙脻h之心路人皆知。只是，不幸被王倫言中，楊志的悲劇正在于高俅的不容。

如果單說楊志上樞密院打通人情，求復(fù)官職而不予委用一事，似乎也不見得高俅有什么大的理虧。但楊志是武舉出身，此番打點，正是想“理會本等的勾當(dāng)”，得到與自己身份相稱的職位和軍務(wù)。財帛使盡，好不容易見到殿帥高俅，竟被他一怒之下批倒，趕出殿帥府。此時的楊志，已經(jīng)對東京之行十分失望了，回想王倫的勸告，頗覺在理。小說描寫楊志的心理道：“王倫勸俺，也見得是。只為灑家清白姓字，不肯將父母遺體來點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蔭子，也與祖宗爭口氣；不想又吃這一閃。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楊志的隱忍遇上高俅的刻薄，更多了一分“有志不獲騁”的委屈和不平。

盤纏用盡，楊志在東京已經(jīng)無法容身。身邊沒有什么值錢的物品，“只有祖上留下這口寶刀，從來跟著灑家”，無奈之下，楊志想賣了寶刀離開東京，尋個安身之地。

楊志賣刀，實在是英雄末路，不得已而為之。不料他帶著“插了草標(biāo)兒”的寶刀，走到馬行街內(nèi)，“立了兩個時辰，并無一人問”。一代忠良之后，淪落到當(dāng)街賣刀的潦倒境地；而上好的一口寶刀，市井中竟無人識貨。楊志自身的遭際又何嘗不是如此？所以，當(dāng)轉(zhuǎn)去天漢州橋賣刀，“沒毛大蟲”牛二前來問詢價格時，楊志會有幾分絕處逢生、悲喜交加之感吧。

楊志耐著性子和牛二周旋。牛二出言不遜：“甚么鳥刀，要賣許多錢！我三十文買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鳥刀有甚好處，叫做寶刀！”楊志解釋道，這不是市井賣的白鐵刀，而的確是寶刀，有三大特點：一是“砍銅剁鐵，刀口不卷”；一是“吹毛得過”；一是“殺人刀上沒血”。牛二逐一要試時，楊志想必也樂意。只見楊志輕松一刀，便將二十文“當(dāng)三錢”砍成兩半；輕松一吹，頭發(fā)碰到刀口便做兩段飄落。只第三條，楊志解釋說殺人刀上沒血，“只是個快”。但牛二堅持要讓楊志殺一個人給他看，殺狗都不行。

遇到這個潑皮，楊志再窮途末路，也不想賣刀了?？膳６I，不僅沒錢還挑釁說，你有種就剁我一刀。兩人打了起來，牛二揚言要“打殺”楊志。楊志一時性起，牛二死于刀下。小說寫“魯智深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用了五顏六色的大段文字，聲效都能透過文字感受到。而寫楊志殺牛二，只有兩句話。因為，這的確是一口寶刀，也因為楊志的爆發(fā)：“不惟半日積憤，連高太尉積憤亦發(fā)出來?！?/span>

看到這里，大家是否會聯(lián)想起林沖“誤入白虎節(jié)堂”時所持的寶刀？袁無涯本批道：“林沖買刀，楊志賣刀，都是高俅陷害。所以使英雄一刀兩段，亂動刀兵?！弊x懂楊志賣刀的前因，明白楊志賣刀的心情，自然更能理解他“虎落平陽被犬欺”的義憤和絕望。

楊志賣刀時，肯定沒有想到會殺人；他去官府自首時，也沒想到自己為民除害的舉動，會讓押牢禁子、節(jié)級、市井商人都敬他是個好男子，而且罪狀改判成斗毆殺傷，誤傷人命。刺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押送楊志的不是“董超、薛霸”，而是“張龍、趙虎”。楊志賣刀的結(jié)果是歪打正著，走上了他想要的軍旅之路。如果不是梁中書派他押送生辰綱，或許楊志也能一刀一槍博出功名吧？（劉海燕）

來源：光明網(wǎng)-文藝評論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