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蹤影

奶奶的喪禮結(jié)束了。這個出生于光緒二十三年（1897）的老太太，一來到這個世界，中國就受外強(qiáng)的入侵、脅迫，這一年正月初三日，李鴻章與英使竇納樂訂立《中英續(xù)議緬甸條約》，使中華民族的國運(yùn)再次雪上加霜。祖國一路走來，原本就是一部血淚史，它是鮮血浸染，白骨堆積而成的史冊。奶奶是伴隨著祖國的苦難，浸泡在黃連水里，一天天長大的。十七八歲嫁給了我爺爺。

爺爺是一位勤勞的農(nóng)民，窮家窮日子，一天天地熬著過。爺爺待奶奶雖然情深意厚，但一年四季吃糠咽菜，缺吃少穿不說，還要遭受兵荒馬亂的驚嚇?？嗝娜?，往往是災(zāi)禍不單行，爸爸十六歲，二爸玉亭5歲，疾病就奪去了爺爺年輕的生命。爸爸，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早早就挑起熬日月的大梁，一天天出山勞動，熬苦力。奶奶帶著爸爸，二爸兩個孩子，孤兒寡母，在天災(zāi)人禍并存，荒年人命不如草的時代，熬日月。在奶奶的印象里，炮兵慌，躲避戰(zhàn)爭，就是像是莊稼人的粗茶淡飯。也難怪，大姐夫王滿銀為販賣老鼠藥被村里民兵用槍壓去勞教，大姐哭著給母親學(xué)說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耳聾的奶奶以為又是起了戰(zhàn)亂，且她的大孫子少安上了戰(zhàn)場，而遭難。她便不管不顧地大哭她的安安。

奶奶的一輩子就是在吃不飽和擔(dān)驚受怕中度過的，如今年景好了，我們兄弟姐妹也都熬成了大人，日子一天天富足起來，奶奶終于可以享幾天福了?？墒?，她卻撒手西去了。

送走了奶奶，爸媽、二爸二媽，大姐、大哥、蘭香，我們一大家子坐在這座新建起的院子里，平靜地拉起家常。說起奶奶一輩子的艱難，說起爺爺去世后的那段艱難歲月，爸爸的聲音哽咽了。我急忙岔開話題，說：奶奶總算是過上了幾天好日子。若奶奶能夠長命百歲，…… 唉，本來是想勸慰爸爸的，沒承想，自己一開口，就跑題了。我回頭看看二爸二媽，說：二爸二媽，我這次回來，感覺你們的光景也好了許多??！少平以前有對不住您二老的地方，還望原諒哩。

二爸說：你看你這娃娃，都是一家人嗎？

大哥一直沉默，沒有搭話。王滿銀帶著毛蛋和狗蛋過來了，兩個孩子都長高了許多，前兩天一直忙奶奶的葬禮，就沒注意過這兩個孩子。現(xiàn)在看見他們，儼然是大孩子了，聽爸爸說兩個孩子學(xué)習(xí)都很好，毛蛋兒已經(jīng)上了六年級。王滿銀自從不在外面逛世界，回到雙水村在大哥的磚廠幫忙，整個人的氣質(zhì)也變了，脫去了渾一身的流氣，時興的衣裝穿著，看起來真像一個讀過書的鄉(xiāng)村干部。我禁不住為大姐高興，為兩個外甥慶幸。我起身拿過一把凳子，說：姐夫，坐……. 這是十幾年來，我第一次稱呼他姐夫。

蘭香見大哥沉默不語，說：這幾天都累了，二爸二媽，大姐姐夫，你們都回去吧，回去好好歇一歇。

送走了二爸二媽和大姐一家。爸爸說：少安，少平，蘭香，我們到奶奶屋坐會兒吧！蘭香，你把仲平也叫上。爸爸這是有話要給我們姊妹說??！大哥似乎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我便向大哥說：大哥，走，我們到奶奶屋去。

我們一家人坐在奶奶生前常坐的炕上，似乎覺得奶奶依然在微閉著眼睛坐在那里，笑瞇瞇地叫著她的安安、平平、蘭香，在說笑哩。當(dāng)我抬起頭，目光聚焦在奶奶常坐的位置，想叫一聲奶奶！卻猛然發(fā)現(xiàn)，那個位置是空著的，我在心里叫了一聲：奶奶——。心頭一陣酸楚，奶奶走了，永遠(yuǎn)地走了。

爸爸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說話了。他說：你們的奶奶走了，走得也算安詳。按照鄉(xiāng)村的風(fēng)俗，喪禮辦得也很體面。你們奶奶辛苦了一輩子，臨老了總算過了幾天好日子。只是她最牽掛的還是你們這幾個娃娃。今天在你們奶奶的屋里，也算是當(dāng)著你們奶奶的面吧，我吧你們奶奶臨去最掛念的事說給你們。

你們也好好聽一聽。爸爸頓了一會兒，說：先說少安吧！少安，爸這一輩子，欠你的最多，你從六歲就開始出山干活，十三歲那年小學(xué)畢業(yè)就幫著爸爸支撐這個窮家。家里人沒有為你做過什么，秀蓮是個好媳婦，可是她的命太短了，少安，真是苦了你了。你……你不能再這樣了，你還有虎子和小妞子要養(yǎng)活哩，你也還要活人哩，……爸爸說著，竟然哽咽有聲，再說不下去了。

大哥抬起頭，值了值身子，顫聲說：爸——，你不要這樣嗎！我……我聽你的話，再不糟踐自己了，從明天起，我就好好的，……大哥摸了一把眼淚，我再不好好過日月，秀蓮在天之靈也會不安的。

我和蘭香都靜靜地聽著，不是無話可說，而是有太多的話，不知道從何說起。

爸爸摸了一把老淚，說：我再說少平吧！少平，你也老大不小了，馬上就要轉(zhuǎn)彎到三十歲，在咱們村誰家娃娃不是二十出頭就娶家了。曉霞是個好女子。可是，可是咱沒那命??！唉，我這是哪輩子遭的惡孽呀！上天讓我的兩個娃娃都遭這不幸！唉——，嗚……嗚……，爸爸竟然嗚嗚有聲地哭了起來，媽媽也在一把一把地抹淚。

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我那苦命的爸爸媽媽。我和大哥，竟然讓爸爸老啦老啦，還如此操碎了心腸。蘭香和仲平都站起來，扶住爸爸和媽媽，勸慰說：爸、媽，大哥二哥都成年人了，常言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您和媽媽只要照顧好自己，好好養(yǎng)好身體，就是大哥二哥還有我和仲平的福氣了。今兒，您老也把話都說了，大哥二哥都會好起來的。爸媽您就放心吧！

蘭香說著，給我使眼色。我知道她是要我表態(tài)，安慰爸媽。此刻，我也站起來，莊重地向爸媽做了保證：爸媽，我會盡快帶個媳婦回來，您老就不用操心了?，F(xiàn)在咱家的光景是有吃有喝有住，您和媽媽就放寬心，什么也別管，好好享福就成了。

原本打算給大哥好好說說話的，開導(dǎo)一下他低迷的情緒，可是爸爸的話已經(jīng)足夠分量?；卮笱罏持埃业酱蟾缥堇镒撕靡粫?，我縱有滿腹話語，也不知道該怎么張口，我們兄弟面對面坐著，沉默著，沉默著。不知過了多長時候，我終于說話，但不是勸慰大哥，是跟大哥告別：大哥，明天我就回礦上了，你一定保重身體，不要再讓爸媽心痛操心了。

大哥滿眼淚花，嘴唇顫抖，說：少平，咱哥倆命苦?。?/span>

大哥一句話觸痛了我的神經(jīng)，我一下子就繃不住了，淚水決堤，順流而下。大哥就像小時候那樣，一把擁住了我。我們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我就要再次離開雙水村了，這次是和蘭香、仲平一起離開，??！還有金秀。不同的是，我們到黃原分手，他們?nèi)ネ〕?。而我，回我的大牙灣煤礦。蘭香和仲平，一定是商量好了的，一路上，他們有意制造機(jī)會，讓我和接觸金秀。金秀還和從前一樣，和我聊天，叫我少平哥，只是偶爾會臉紅。而我，卻故意在金秀二字后面加上妹妹，且把“妹妹”喊成重音，也故意提起顧養(yǎng)民，說他在我們高中時代，是我們班的班長，他優(yōu)秀，且為人大度，很有男子漢風(fēng)范。聰明的金秀，應(yīng)該明白我的意思吧！

到了黃原，我和蘭香他們就要告別了。我故意說：金秀，祝福你和養(yǎng)民，希望早日聽到你們的好消息！可是，那一刻，我明明看到金秀在流淚，她似乎想說什么，然而，卻沒有出聲，而是拿手帕在擦眼淚。蘭香沉著臉，凝視我。我向他們揮手，而她卻回頭和金秀說著什么！我們就這樣不太協(xié)調(diào)地分道而行了。

我聽到自己心里有個聲音：金秀，蘭香，哥祝你們幸福！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