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的前世今生

——兼說好作文題的特征

陳振林

2016年高考全國卷Ⅰ作文題揭開了神秘的面紗，是一道漫畫作文題?？记昂袈曁馗叩娜蝿镇寗有筒牧献魑念}終于沒有現(xiàn)身，這讓不少人（包括考生、語文老師以及所謂作文專家）有些失望。他們可能在心里會說：怎么不是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題呢？

他們沒有料到2016高考全國卷Ⅰ作文題的命題人會虛晃一槍，讓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題唱了一出空城計。我們再看2016年其它幾道高考作文題，同樣不是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題。

筆者是一名高中語文教師，其實在高考之前就和好幾個省市的同仁探討過2016作文的命題方向問題。我直言不諱地說，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生命力不會很強的。有同仁說，應該兩年之后就會消失的。我們沒有想到這么快，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就只是2015年這一年曇花一現(xiàn)，然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題這樣“短命”，是自有它的理由的。不如，我們用涉嫌“痛打落水狗”的做法來說一說。

一、“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的“前世”：還是材料作文

我國高考作文目前經(jīng)常采用有標題作文、話題作文和材料作文三種基本題型，這三種題型經(jīng)過三十余年的創(chuàng)造和演變逐步形成主流?；謴透呖贾?，出現(xiàn)最多的是標題作文，但標題作文容易引發(fā)寫作的“八股化”。不久，出現(xiàn)了材料作文，這一時期就是所謂的“舊材料作文”。舊材料作文，要求全面把握材料,聯(lián)系實際，寫作時不能拋開材料，行文中必須引用材料，且有限定寫議論文體之嫌；有出題者明確提出“請自選角度，自擬題目，聯(lián)系實際，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議論文”的作文要求。

在這種“放不開手腳”的情況下，1998年新創(chuàng)了話題作文這一題型。話題作文，是就一“話題”，由考生自主立意、自選文體、自擬標題；雖然自由得多，但是但防套作和宿構的功能比較差。之后不久，大約從2006年開始，教育部考試中心全國語文命題組在原有材料作文題型的基礎上，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改造，形成了新材料作文題型。新材料作文題型這樣要求：“請根據(jù)材料，自選角度，自定文體，自定立意，自擬題目，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边@種材料作文題，注重材料的啟發(fā)和引導作用，更能體現(xiàn)學生分析問題、解決問題和創(chuàng)造的能力；在角度、立意、文體和標題等方面，給考生留出更大的自主選擇空間。新材料作文題型突破了束縛和限制，但不確定的角度也為套作和宿構提供了空間。

2012年國家考試指導委員會就在第一次全會上肯定和推廣目前廣泛使用的材料型作文，并要求“全面總結材料型作文的成功經(jīng)驗，積極推進考試內容改革”。于是，又一種材料作文題目橫空出世。2015年高考全國卷的兩個作文題，在陳述材料之后，就立意與寫作形式方面發(fā)出了指令性的要求，提出了明確的任務。全國新課標甲卷作文要求考生給“女兒舉報”事件相關方寫信來入情入理地談問題、講道理，全國新課標乙卷作文要求考生在深入思考“當代風采人物”推選標準的基礎上優(yōu)中選優(yōu)。兩個作文題目，都是在材料引發(fā)考生思考、激發(fā)寫作欲望的基礎上，通過增加任務型指令，著力發(fā)揮試題引導寫作的功能，增強寫作的針對性，使考生在真實的情境中辨析關鍵概念，在多維度的比較中說理論證。

這種材料作文，被教育部考試中心張開先生命名為“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

但我們仔細一想，這所謂的“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其本質上仍然是材料作文，它與二十年前的所謂“舊材料作文”命題形式一脈相承。所以有人撰文指出1989年的全國高考作文題就是“任務驅動型”：

你的好朋友是某重點中學高三年級里中上水平的學生，他想立志報某重點大學歷史系，班主任、父母各持己見。他為此感到困惑、苦惱，他寫了一封信，想聽你的意見，你給他寫封回信。

之后的1997年全國卷作文試題也是“任務驅動型”：

材料1　小新背雙腿癱瘓的同學小牧到一公里外的學校上學，從小學五年級到現(xiàn)在高中一年級，一背就是六年一千多個日子。

材料2　某雜志社作調查:你對同學最贊賞的品質是什么?調查結果，排在第一位的是樂于助人。

材料3　某單位在一些青少年中作不記名問卷調查:你如果遇到別人碰上麻煩事時會怎樣對待?回答“悄悄走開”的人不少。

1. 根據(jù)材料1描寫背同學上學的情景。

注意:(1)體會人物的思想品質和材料1所提供的條件，設想小新背同學上學的情景。想像要合理。(2)重點寫小新，用什么人稱都可以。(3)重點在行動描寫，也可適當運用其他表達方式。(4)200字左右。

2. 根據(jù)材料2和材料3,自選題目，聯(lián)系實際，寫一篇議論文。

注意：(1)把材料2和材料3結合起來思考。是否結合材料1,自由決定。(2)不少于600字。

這樣看來，所謂“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只是張開先生在多年之后為材料作文題目貼上的一個新標簽，或者說是“新瓶裝舊酒”，是“舊材料作文”的升級版而已。更簡單一點看，不管什么作文題目，哪一種不是有著“任務驅動”呢？

二、“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的“今生”：只是曇花一現(xiàn)

教育部考試中心張開先生在《語文學習》2015年7-8期合刊發(fā)表的《注重題型設計、強化教育功能》一文，標志著“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的正式命名。這篇闡述“任務驅動型作文”命題新思路的文章，本來沒有過多的人關注。但是，因為更多省市加入到全國聯(lián)考的行列中來，而張開先生在2016年1月9日再次發(fā)表關于“注重題型設計、強化教育功能作文”的談話，再次強調了“任務驅動型作文”的概念，這時，似乎全國的語文人一齊注目這個新鮮的名詞?！昂鋈缫灰勾猴L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任務驅動型作文”命題形式，在全國逐漸熱了起來。

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在英美等國的作文考試中比較常見。這種作文題形式緣起于國外的日常教學與作文考試?！叭蝿招徒虒W”的全稱為“任務語言教學法”，是基于完成交際任務的一種語言教學方法，最早由維果茨基（1896－1934，蘇聯(lián)教育家）提出，后來Pica(1993)等人根據(jù)完成任務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相互影響，把任務分成五類：“拼板式任務”（Jigsaw tasks）、“信息差寫作任務”（Information-gaptasks）、“解決問題式寫作任務”（Problem-solving tasks）、“決定式寫作任務”（Decision-making tasks）和“交換意見式寫作任務”（Opinion-exchanging）等。（見《語文學習》2015年7-8合刊，張開《注重題型設計，強化教育功能——2015年高考作文的特點及相關問題的解讀》）

“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一出現(xiàn)，研究者多，模仿擬題者多，寫作學生者多。

我們回過頭來看，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確實在承繼自主空間大、立意角度自然、多元等傳統(tǒng)優(yōu)勢的同時，又在避免套作、宿構方面進行了新的嘗試和探索，從另一角度拓展了材料作文的測試功能，使材料型作文的考查功能不斷完善。在作文題的材料表述中增加任務驅動型指令，這樣，較好地解決了材料型作文的泛角度與闡釋型作文收縮性之間的矛盾。這種作文試題往往是給學生創(chuàng)作出一個情境，出現(xiàn)對立性的問題，讓考生通過寫作，提出解決處理問題的想法和方案。

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對考生“寫什么”提出了明確的指令與要求，其特點是要求考生在命題者的意圖指向下來立意、取材、構思、寫作?！叭蝿镇寗有妥魑摹钡念}目，對考察考生的實際寫作能力的確十分有效，因而使得考試的信度明顯提升。對于之前的話題作文題目因猜題、押題而作的“審題”“立意”“角度”等舍本求末的“準備”，在嶄新的“任務驅動型作文”試題面前，簡直就是全部歸零。

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題的寫作，眾多高考備考專家形成了幾乎一致的“四步寫作法”：一、明確寫作要求，弄清任務；二、抓住材料核心事實，明確是非；三、選好角度，圍繞是非，確立觀點；四、圍繞材料就事說理，類比論證展開寫作。

但是，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題是有著它自身的缺陷的。

是一道設計好了的“論辯題”。作文題有思辨性沒有錯，但是，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題，其實就只是一道設計好的了“論辯題”，這就不恰當了。高中學生的心智還不夠成熟，他們的思維水平和認識能力還不全面，如果高考作文只是偏重讓他們在思辨中出作文，這不是拔高了高中生的思辨水平和作文能力么？

有意識地被限制為“議論體”。既然是論辯，那就是有意識地限制了文體為議論類文章。我們無意貶低議論文體，但是我們提倡百花齊放。個人認為，高中學生真正優(yōu)秀的文章是記敘類文章（包括散文和小小說類），這是最能代表學生水平的文體。我們絕對不能為了作文檢測無套作無宿構而因噎廢食，讓學生不寫記敘文體。不能寫作文學作品的高考作文題，能是好的作文題么？

文章結構無意而成“新八股”。 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的本質特點是命題者將考生的思考與寫作規(guī)定了方向與路徑。我們的作文專家，已經(jīng)研究出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題的“四步作文法”，事實上我們不少的學生已經(jīng)在這樣進行作文。這種結構的文章，不就是新時代的“新八股”么？

我們可以說：任務驅動型作文可以是一種方式，但不能成為一種趨勢！

三、好作文題的特征

高考是面向全國考生的選拔性的考試，作文題至關重要。好在，任務驅動型材料作文題只是在2015年曇花一現(xiàn)，沒有讓更多的考生作文慘不忍睹。筆者以為，高考作文題不管以哪一種命題形式出題，都應該具有以下特征：

（一）既要有現(xiàn)實性，更要有針對性。

2014湖南卷作文題目是這樣的：

被譽為最美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某鄉(xiāng)黨委書記，在一個別人不想去，去了也干不了兩年的地方，他一干就是八年，通過他辛勤的汗水，頑強的意志，帶領廣大鄉(xiāng)親把一個窮鄉(xiāng)僻壤，建設成一個美麗的鄉(xiāng)村。他看到美麗的山山水水，內心發(fā)出感慨：“心在哪里，美麗的風景就在哪里。”

根據(jù)上面材料，結合自己的感受和思考，任選角度、自擬題目，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記敘文或議論文。

上海作家協(xié)會一級作家、教授、科普文藝作家、報告文學作家葉永烈先生十分推崇這個題目，說“湖南的心在哪里風景就在哪里，寫一個農(nóng)村的黨支部書記改變鄉(xiāng)村面貌的題目，非常接地氣”。

所謂“接地氣”，就是有現(xiàn)實性。我們不否認現(xiàn)實性，但更要對考生有針對性。這則材料其實是有明確的指向性的，“在一個別人不想去，去了也干不了兩年的地方，他一干就是八年”，在黨中央開展學習焦裕祿式的好干部活動和群眾路線活動的背景下，主旋律意識強，緊貼時代。這樣有意識地明確地給出了價值判斷，勢必會導致材料內容的豐富性和開放性不夠，有道德引導的作用，但也有政治傳聲筒的嫌疑。這就容易限制考生的寫作空間，考生受到材料的引導，只會朝上述方向去立意行文，也考查不了學生的思辨性。這則材料其實脫離了學生的生活經(jīng)驗，學生碰到這樣的題，只好是猜想和胡編了。

對學生有針對性，說的是作文題目本身的信度和效度。好的作文試題首先會注重其檢測的信度和效度。作為選拔性考試的高考，應該公平公正，就要具有信度和效度。高考作文的宗旨之一是引導考生寫出關注現(xiàn)實、貼近生活，富有時代感和現(xiàn)實感的文章。所以考生當然要關注現(xiàn)實生活和社會人生，高考作文試題當然要與社會現(xiàn)實生活有關聯(lián)，引導考生向著健康、陽光的一面前進。作文命題，如果與現(xiàn)實生活相關，盡管不直接反映現(xiàn)實生活，但都與社會現(xiàn)實生活有一種隱含性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或若隱若現(xiàn)，或藕斷絲連。更重要的是，要對高考考生有針對性，是他們所熟悉的生活。

2016年高考全國卷一作文題，借用漫畫式材料出題，生活氣息濃，既有現(xiàn)實性，又有針對性，考生有話說，區(qū)分度數(shù)高。

（二）既要有人文性，又要有思辨性。

語文出版社社長、原教育部新聞發(fā)言人王旭明先生評點2014年湖北作文題目“山上的風景”、山東作文題目“不同人看到不同風景”，說“是最沒有風景的作文，不僅無病呻吟，而且讓高考生作此呻吟狀，悲乎！我以為，這樣的題目讓六年級學生做可能還不錯，怎么考高中學生呢？由此折射出當下學校語文教育之缺憾：教學知識層次不明顯，深深淺淺?！?/span>

北大教授溫儒敏評點2014年山東作文題目“窗子就是一個畫框，從窗子望出去，就可以看見一幅圖畫。有人看到的是雅，有人看到的是俗。有人看到的是鬧，有人看到的是靜……”，說“貌似哲理，其規(guī)定性又不明確，讓人無從下手。這是命題的忌諱”。

也許這兩位先生眼界太高，不大了解高中作文教學。其實這正是作文思辨性的體現(xiàn)。湖北作文題目，“一千個讀者眼中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個立場不同的人在山腳、山腰、山頂都會看出不同的風景和意境，讓考生不僅有話可說，而且還能寫出特別優(yōu)秀的文章。山東作文題目中讓溫儒敏先生覺得“無從下手”的地方，正在作文題的妙處，考生可以自由選擇來寫，可能是雅，可能是俗，可能是鬧，可能是靜。到底是什么樣的風景，由考生自己決定。

這兩道題目，剛好是既有人文性，又有思辨性的好題目。語文就是“語文”，作文命題體現(xiàn)人文性當是一種必然。命題者沒有對材料作出是非褒貶等價值判斷，使材料具有多元的思考維度，具有很強的意義容涵性和立意開放性，為考生提供了廣闊的寫作空間。思辨性，發(fā)展了學生思維，則是作文命題開放性的具體體現(xiàn)。加大思維力度，強化材料內容、含意的廣度與深度，讓不同學習風格和不同思維習慣的考生能盡量發(fā)揮其寫作才能。

同樣，2016年北京高考大作文題也是不錯的題目。題目為二選一，一個是《“老腔”何以讓人震撼》，一個是《神奇的書簽》。不過人文性要重一些，思辨性要輕一點。

（三）既要有穩(wěn)定性，又要有創(chuàng)新性。

穩(wěn)定性指某省市或全國卷近幾年各自命題的風格大體相近，不會跳躍式隨意擬定。創(chuàng)新性指在穩(wěn)定性的基礎之上慢慢發(fā)生變化，在創(chuàng)新中進步。這兩點考生也是喜歡的。穩(wěn)定性代表了考生寫作文時不會有大的失誤，創(chuàng)新性則代表青春陽光的考生們樂于接受新事物的好心態(tài)。

2015年全國卷Ⅰ和卷Ⅱ的作文題，所謂的驅動型材料作文，如曇花一現(xiàn)，轉瞬即逝，這不是穩(wěn)定性的表現(xiàn)，是作文題命制中的一個波折。但好在2016年的作文題很自然地回歸到了正?！靶旭傑壍馈?。

優(yōu)秀的高考作文題目命制者，應該有這樣的一個方向：加強作文與生活的聯(lián)系，引導學生觀察生活、閱讀社會、思考身邊發(fā)生的重大社會現(xiàn)象；激勵學生用作文進行自由的表達、有個性的表達、有創(chuàng)意的表達，盡可能減少對寫作的束縛，為學生提供廣闊的空間，不同程度的學生都有話可說，與新課程改革的理念吻合。而考生呢，應該不讀死書，要與時俱進，兩耳要聞窗外事，那些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學生恐怕是很難寫出高分作文來的。

其實說回來，作文題目好不好關鍵問考生。真正讓考生有話可說，讓考生自由揮灑寫出優(yōu)秀作文的題目，就是好題目。什么驅動不驅動，不過是外在的標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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