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有個妓女，是秦觀的“死忠粉”，接客時只唱秦觀的詞。

北宋紹圣三年（1096）的某一天，這名妓女接待了一個落魄的客人。彈唱了數(shù)曲秦觀的詞后，姑娘才知道眼前的客人就是她多年來追著詞兒唱的秦觀本尊。

姑娘有些慌了。但秦觀表面維持淡定，這是他一生中最為坎坷的時段，兩年內(nèi)遭遇“三連貶”，取道長沙準(zhǔn)備到郴州接受“編管”。

為了自證身份，秦觀為姑娘寫了一闋詞：

秋容老盡芙蓉院，草上霜花勻似翦。西樓促坐酒杯深，風(fēng)壓繡簾香不卷。

玉纖慵整銀箏雁，紅袖時籠金鴨暖。歲華一任委西風(fēng)，獨有春紅留醉臉。

——《木蘭花》

我們不知道這位癡迷于秦觀詞的追星姑娘芳齡幾何，但秦觀的詞告訴我們，“歲華一任委西風(fēng)，獨有春紅留醉臉”，這個姑娘或許已經(jīng)青春不再，美人遲暮。我們也可以從中讀懂詞人的自況，時年48歲的他在寫眼前風(fēng)華不再的姑娘，又何嘗不是在感慨自己的老去與落魄呢？

姑娘熱情款待了秦觀，到臨別時，二人都很悲傷。秦觀又寫了一闋詞，寄托傷別之情：

瀟湘門外水平鋪，月寒征棹孤。紅妝飲罷少踟躕，有人偷向隅。

揮玉箸，灑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盡道斷腸初，那堪腸已無。

——《阮郎歸》

這闋詞，字面是傷別之情，內(nèi)里還是流露出自己被無端貶黜、被迫害的憤懣和傷心?！叭巳吮M道腸已斷，那堪腸已無”，詞境傷痛至極。大半生被遠(yuǎn)貶云南的明代才子楊慎，后來讀到此詞頗有同感：“此等情緒，煞甚傷心。秦七太深刻矣！”

據(jù)宋人筆記記載，秦觀走后，這位姑娘從此閉門謝客，說要等秦觀回來。四年后，卻等來了秦觀的死訊。她穿上喪服，動身要去見秦觀最后一面，經(jīng)過長途跋涉，終于遇到秦觀的靈柩。姑娘“拊棺繞之三周，舉聲一慟而絕。左右驚救，已死矣”。

這是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它發(fā)生在最懂寫愛情詞、被稱為“情種”的秦觀身上，既是偶然，也是必然。他的詞，自誕生以來就俘獲了無數(shù)男女的心，但也在一聲聲悲愴的吟唱中預(yù)埋了人生不幸的大結(jié)局。

▲秦觀（1049—1100），字少游，號淮海居士

1

秦觀（1049-1100）是北宋版的杜牧。他的整個人生，簡直就是杜牧悲劇命運的翻版：明明是治國英才，卻活成了青樓?？?。

最可怕的是，秦觀本人很早就意識到自己與杜牧的相似性。

他早年過著豪放慷慨的生活，自己說“少時如杜牧之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很早開始習(xí)賦作文，但并不熱心科舉，自稱“江海人”，“恥為升斗謀”。

他喜讀兵書，曾撰寫50篇策論，從國家治理到邊疆政策，都提出了自己的一套主張。在他眼中，“功譽可力致，而天下無難事”，意氣風(fēng)發(fā)，感覺出門就要走上人生巔峰一樣。但就像很少人知道杜牧的策論讓司馬光十分擊賞一樣，也很少人知道秦觀曾在策論中有過多么激憤的愛國主張。

30歲以前，他一度優(yōu)游于湖州、杭州、揚州一帶，宴飲酬唱，登臨游覽，過著浩歌劇飲、放浪形骸的浪漫生活。在他早期的詞里，時時流露出豪放的調(diào)子：

狂客鑒湖頭。有百年臺沼，終日夷猶。最好金龜換酒，相與醉滄州。

——《望海潮》

時時橫短笛，清風(fēng)皓月，相與忘形。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飲罷不妨醉臥，塵勞事、有耳誰聽？江風(fēng)靜，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

——《滿庭芳》

這是他一生中最自由瀟灑的時光?；蛟S也是每一個人年少該有的樣子：未曾經(jīng)受生活的暴擊，所以活出了最好的狀態(tài)。

憑借著天生的聰明、才氣與敏銳，他在30歲左右就寫出了奠定個人聲譽的代表作：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滿庭芳》

而這闋作品，正是與一個歌妓悄然產(chǎn)生情愫的產(chǎn)物。荷爾蒙是一切偉大作品的緣起，想必秦觀和他的前輩杜牧都會認(rèn)同這句話。

由于這闋詞太經(jīng)典了，當(dāng)時人都不喊秦觀的名字，而叫他“山抹微云君”。他的詞有很多女性受眾，歷代都不缺女粉絲。陸游的母親就是其中一個。陸游，字務(wù)觀。據(jù)說，陸游的母親夢到秦觀后，生了陸游，遂取秦觀的字“少游”作兒子的名，而以秦觀的名作兒子的字。

但有個人對秦觀這闋成名作卻有些“微詞”。

宋人筆記有載，秦觀和老師蘇軾久別重逢，蘇軾向秦觀道賀說，你現(xiàn)在填詞更厲害了，京城都在傳唱你的“山抹微云”那闋詞。秦觀客氣一番，說恩師謬獎。蘇軾卻接著說，但想不到我們分別后，你卻開始學(xué)柳永作詞了。

秦觀不承認(rèn)，趕緊辯解說：“某雖無識，亦不至是。先生之言，無乃過乎？”先生不要空口無憑，毀我清譽呀。蘇軾則當(dāng)場舉例質(zhì)問道：“‘銷魂當(dāng)此際’，非柳詞句法乎？”秦觀慚愧不已。

這件事發(fā)生時，“大宋第一流行詞人”柳永已經(jīng)故去多年，但他在詞壇的影響力絲毫未減。蘇軾標(biāo)舉豪放詞，故對柳永的風(fēng)格帶有深深的偏見。秦觀呢，表面上對老師說慚愧，骨子里對于詞的理解，卻近于柳永而遠(yuǎn)于蘇軾。這也是他身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而沒有順從蘇軾的路數(shù)，反而成長為婉約派一代詞宗的原因。

說起來，秦觀確實很有才華。

他早年寂寂無名，經(jīng)人推薦認(rèn)識名滿天下的蘇軾。但他們的相識過程是這樣的：秦觀先模仿蘇軾的筆跡和筆意，在他們約定見面的寺廟的照壁上題詞。蘇軾到了之后，恍惚半天：這地方我來過嗎，還題過詞？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了？經(jīng)人點破，才大驚叫絕，原來是秦觀這小子冒老夫之名呀！

如果有粉絲跟秦觀“面基”，一定對不上號：眼前這個長相粗獷的男人，真是寫得一手唯美婉約詞？確定不是代筆？

一般人想象中的婉約詞作者都是白面書生，但秦觀的樣貌，最大的特征是“多髯”，胡須茂盛。他的師友們一旦聚在一起，就會拿他的長須開玩笑。有一次忍不住了，秦觀“反擊”說：“君子多乎哉？”這是《論語》里的話，秦觀巧妙借用，強調(diào)君子不嫌胡須多。沒想到，蘇軾笑著接了一句：“小人樊須也！”這也是《論語》里的話，樊須是孔子的弟子，蘇軾在這里玩了個諧音梗，“樊須”即“繁須”，調(diào)侃秦觀胡須多是小人。

這樣歡樂的時刻，是蘇軾生命中的常態(tài)，但對秦觀來說，卻頗為難得。如他所言，“不稱人心，十事常居八九；得開口笑，一月亦無二三”。

畢竟他的一生，逆境遠(yuǎn)多于順境，而他偏偏學(xué)不來蘇軾的豁達(dá)。

▲蘇軾（1037—1101） 圖源/紀(jì)錄片截屏

2

高郵秦氏是宋代社會中一個典型的耕讀家族。秦觀的祖父雖是進(jìn)士出身，父輩也入仕，但家族經(jīng)濟(jì)條件并不寬裕，還需要致力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

秦觀曾自述，其家有“敝廬數(shù)間”，“薄田百畝”，但由于“聚族四十口”，日常開銷所費不貲，“田園之人，殆不足奉裘褐，供饘粥（稀飯）”，所以他時常感嘆：“家貧素?zé)o書。”

他的妻子徐氏，家境好得多，出身高郵大族，“金錢邸第甲于一鄉(xiāng)”。不過，從秦觀后來的生活困境來看，岳父一家對其扶持應(yīng)該十分有限。

秦觀十多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那時候，他還年少輕狂，豪放度日，不太懂得父親之死對他意味著什么。等到年歲漸長，家族生活日益陷入拮據(jù)，他才深刻感受到，父親之死意味著家族責(zé)任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他身上了。

按秦觀自己的話說，他不得不“強出應(yīng)書，僥幸萬一之遇”。他必須走上士人上升的唯一通道——科舉之路了，盡管內(nèi)心是抗拒的，但家族的責(zé)任壓倒了個人的自由。

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結(jié)構(gòu)，只看得到家族，而看不到個人。家國一體，在家族中，尤其是在處于逆境的家族中，做一根頂梁柱是整個社會賦予你的使命。而家族中的個人，往往沒有自主選擇的空間。比如唐代大詩人王維，人稱“詩佛”，但在父親很早過世后，作為家中長子，他必須擔(dān)起照顧弟、妹的責(zé)任，大半輩子都“佛”不起來，只能很現(xiàn)實地謀科舉，謹(jǐn)小慎微地做個小官員。很多我們熟知的歷史人物，都曾像我們現(xiàn)實中的每個人一樣負(fù)重前行——只是經(jīng)過時間的淘洗，我們只看到他們成功的一面，而忽視了他們困苦的另一面。

30歲以后，那個豪放的秦觀“死”了。取而代之，他的內(nèi)心進(jìn)入了痛苦困厄的狀態(tài)。

他經(jīng)歷過不止一次科舉失意，也經(jīng)歷過全家族的饑荒。最低谷的時候，他說自己“氣血未衰心已衰”。

元豐八年（1085），37歲的秦觀終于考中進(jìn)士。但也是在這一年，他將自己的字“太虛”，改為了“少游”。太虛是指宇宙，也指道家的道，如秦觀所說，自己早年“好大見奇”，認(rèn)為天地間的事都很容易。如今，他讀了東漢伏波將軍馬援的從弟馬少游絕意事功、淡泊求安的故事，若有所悟。“愿還四方之事，歸老邑里，如馬少游”，遂改字為“少游”。

考中進(jìn)士，向來被認(rèn)為是光宗耀祖、人生得意的盛事，但奇怪的是，秦觀只是興奮了一下子，然后悵然若失。早年那種豪放奮厲的精神，在這重要的時刻卻蛻變?yōu)橥吮艿纳顟B(tài)度。是否在冥冥之中，他已預(yù)見了自己將在官場上遭遇的悲??？不得而知。

但秦觀的確是一個內(nèi)心極其柔軟和敏感之人。

北宋黨爭的激烈，超乎我們的想象。進(jìn)入仕途后的秦觀，身處其中，命運浮沉，內(nèi)心實際是恐懼的。他給友人的詩中，含蓄地說了一句：“蟻斗蛾飛愁殺人?！?/p>

他想過逃離，舍棄功名，歸隱鄉(xiāng)邑。但家族的重任，世俗的牽累，終歸讓他無法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在送弟弟秦覯赴任地方為官的詩中，他在說弟弟，實際也是說自己：“道山雖云佳，久寓有饑色。功名已絕意，政苦婚嫁迫。”

人生有太多無可奈何。他只能強忍著，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允許自己崩潰：“夜參半不寢，披衣涕縱橫?！?/p>

按照一般人的理解，秦觀進(jìn)入仕途的前八年，正是宋神宗死后，高太后掌權(quán)、新黨遭到清算的元祐時期，被歸為蘇軾門生、舊黨成員的他，仕途理應(yīng)順風(fēng)順?biāo)艑?，哪有這么多的愁苦和眼淚？但實際上，舊黨內(nèi)部的傾軋，不亞于新、舊黨之間的權(quán)斗。而倒霉的秦觀，常常淪為舊黨內(nèi)部傾軋的靶子。

元祐三年（1088），秦觀被召進(jìn)京，準(zhǔn)備擔(dān)任館職。正遇上程頤的洛黨與蘇軾的蜀黨斗爭得厲害，結(jié)果秦觀遭殃，未能如愿。直到一年多后，經(jīng)由范仲淹次子范純?nèi)实耐扑]，才任秘書省正字，大約相當(dāng)于校對典籍的清職。僅僅一年后，他又受到洛黨成員的攻擊，朝廷隨之取消對他的任命。仕途反反復(fù)復(fù)，對于政治與人心，秦觀早已心累不堪。

究其原因，北宋政治斗爭中，生活作風(fēng)問題是搞倒對手的切入口。秦觀因為早年流連青樓的經(jīng)歷，被認(rèn)為行為不檢點，洛黨的人由此突破，攻擊他“素號獧薄”，“刻薄無行，不可污辱文館”……在秦觀受到洛黨彈劾的過程中，每次都牽連進(jìn)蘇軾兄弟，導(dǎo)致事情越鬧越大。這是洛黨的人希望看到的結(jié)果，卻是秦觀最不愿看到的，他被裹挾在其中，痛苦可想而知。

宋代程朱理學(xué)對青樓女子的偏見，連帶著對寫婉約詞的文人也產(chǎn)生了極大的偏見。南宋的朱熹就認(rèn)為，跟著蘇軾的人都是輕薄文人，行為失檢，這其中秦觀又最糟糕，要是這些人聚在朝廷上，天下何能致太平？所以傳統(tǒng)中國政治寧可要偽君子，也不要真性情。

但實際上，被認(rèn)為行為失檢的秦觀絕非“渣男”。他對女性，甚至淪落青樓的女子都有一種同情的理解。他有個侍妾叫邊朝華。當(dāng)他后來被貶出京后，生怕連累邊朝華受苦，遂送她回到其父身邊。但邊朝華不離不棄，又跟過來，“玉人前去卻重來”，秦觀只好再次遣她回家，并對她說明“此度分?jǐn)y更不回”。盡管他自己內(nèi)心十分不舍，腸斷傷心，但從女性的角度考慮，還是做出了這個決絕的決定。

他的愛情觀，即便放在今天，也是十分健康和正確的。他最著名的詞作之一，是借七夕節(jié)寫的愛情詞：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鵲橋仙·七夕》

可以說，此詞一出，其余愛情詞盡廢?！皟汕槿羰蔷瞄L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或許正是他在仕途受挫之后遣還邊朝華的原因。

初入仕途，秦觀除了與恩師蘇軾、“蘇門四學(xué)士”其他人有過坐而論道的短暫歡樂，這成為他后來追憶往事難得的甜點，絕大多數(shù)時間，整個人變得越來越憂郁。

我們還記得，他是扛著家族責(zé)任被迫應(yīng)舉進(jìn)入官場的。但即便在他做官之后，因為都是清官薄祿，他的家庭經(jīng)濟(jì)還是處于窘迫的狀況，沒有太大的改善。元祐八年（1093）春，他曾寫詩給戶部尚書錢勰，談到自己的生活處境：“三年京國鬢如絲，又見新花發(fā)故枝。日典春衣非為酒，家貧食粥已多時?！卞X尚書因此接濟(jì)了他兩石米。

元祐8個年頭，已經(jīng)熬得這么辛苦，接下來的暴擊，秦觀能頂?shù)米幔?/p>

▲高郵文游臺，寫”山抹微云“的牌匾 

3

我們對這段歷史已經(jīng)很熟悉，高太后死后，一直受到朝廷官員冷落的宋哲宗也長大成人，親政了。宋哲宗公開表示要繼承其父宋神宗的遺志，于是，一個新的輪回開始了——新黨的人紛紛得志回朝，而舊黨的人一個個被貶出朝。

蘇軾被越貶越遠(yuǎn)，直到天涯海角的軌跡，基本上就是蘇軾門人遭受朝廷黜落的共同軌跡。黃庭堅如此，秦觀也如此，而這兩大才子最后都死在了廣西。

起初，秦觀被外放為杭州通判。離開汴京前夕，他已有不祥的預(yù)感，寫詞懷念蘇門師友聚會歡談的日子，而現(xiàn)在，大家都要開始凄苦的貶謫之旅，想來“都是淚”：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dāng)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江城子》

赴杭州途中，秦觀接到了朝廷追貶的命令，再貶處州（今浙江麗水），任酒稅——大概就是到市場上收取酒稅、魚稅的地方小吏吧。原因是有御史彈劾，秦觀與黃庭堅等人參與編修的《神宗實錄》“污毀先烈”，二人遂遭到更嚴(yán)重的貶謫。

在處州兩年，秦觀處處受人監(jiān)視，心情郁悶。期間，他寫的一闋詞反映了他的心態(tài)：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ㄓ皝y，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千秋歲》

這闋詞悲哀過甚，傳出去后，讀到的人都認(rèn)為秦觀的精神狀態(tài)很差，恐怕不久于人世。秦觀的朋友孔毅甫讀到“鏡里朱顏改”，大驚道：“少游盛年，何為言語悲愴如此？”后來見了秦觀，回去后跟家人說：“秦少游氣貌大不類平時，殆不久于世矣?！?/p>

但是，朝廷中人對秦觀的打擊并未到此為止。新黨的人看不慣秦觀在處州抄讀佛經(jīng)度日，繼續(xù)彈劾他“讀佛書，敗壞場務(wù)”，于是秦觀被遣送到更加偏僻的郴州接受編管。

遙夜沉沉如水，風(fēng)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

——《如夢令》

在趕往郴州的途中，當(dāng)時已是冬天，秦觀住在破敗的驛亭中，夜不能寐。老鼠出沒，寒意襲人，各種嘈雜聲，傳達(dá)出詞人極度的精神痛苦。也是在去郴州的途中，秦觀于長沙邂逅了后來為他的去世悲慟而絕的妓女，寫出“人人盡道腸已斷，那堪腸已無”的傷痛離別詞。

宋人筆記還記載，某天，秦觀行在郴州道上，突遇大雨，身邊負(fù)責(zé)搬運行李的老仆人沖著秦觀發(fā)牢騷，說學(xué)士呀，蘇軾兄弟做到很大的官，如今被貶謫遭罪也夠本了，可你跟著他們起起落落，最高也只做了個清水衙門的閑官，現(xiàn)在又有什么好下場呢！秦觀只得苦笑說：“沒奈何！”老仆人則嗆了他一句：“你也曉得沒奈何！”

沒奈何，聽起來苦澀，但它卻標(biāo)示著秦觀的道德底線。在劇烈的黨爭中，親人相互舉報，朋友反目成仇，背后捅刀子的事屢見不鮮，人性的弱點徹底暴露。就算一生達(dá)觀的蘇軾，在烏臺詩案中也感受到人情冷酷。而秦觀自從認(rèn)蘇軾為師后，就知道自己的前途將在更大的政治波浪中起落，但他從未背叛恩師——哪怕有人暗示他，檢舉揭發(fā)或與蘇軾切割，就能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他也從未動搖過。

順境見胸襟，困境見擔(dān)當(dāng)。“沒奈何”，是他無法掌控個人命運的感嘆，但也是他誓死堅守人品道德的呼聲。這就是秦觀，越是忍受巨大的精神壓力，就越是讓人敬佩。

紹圣四年（1097），秦觀又被貶至橫州（今廣西橫縣）。在四年內(nèi)，他被連貶四次，而且?guī)缀跏亲鳛榍敉奖谎焊皺M州的。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踏莎行·郴州旅舍》

這也是秦觀的名作。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點出，“少游詞境，最為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yōu)槠鄥栆病?。凄厲，說明秦觀的精神幾乎崩潰。但古往今來，很少人體會到詞人寫作此詞時的心境。清初大學(xué)者王士禎說，“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是“千古絕唱”，但他也沒意識到，在這兩句話背后，秦觀的“千古絕望”。

在橫州，秦觀寄居在一戶祝姓人家，終日飲酒買醉，“醉鄉(xiāng)廣大人間小”。

秦觀被貶的最后一站，是雷州（今廣東湛江）。在那里，他為自己寫好了挽詞，死亡對他來說，只是時間問題了。

嬰釁徙窮荒，茹哀與世辭。

官來錄我橐，吏來驗我尸。

藤束木皮棺，槁葬路傍陂。

家鄉(xiāng)在萬里，妻子天一涯。

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

昔忝柱下史，通籍黃金閨。

奇禍一朝作，飄零至於斯。

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時。

修途繚山海，豈免從闍維。

荼毒復(fù)荼毒，彼蒼那得知。

歲冕瘴江急，鳥獸鳴聲悲。

空蒙寒雨零，慘淡陰風(fēng)吹。

殯宮生蒼蘚，紙錢掛空枝。

無人設(shè)薄奠，誰與飯黃緇。

亦無挽歌者，空有挽歌辭。

——《自作挽詞》

凄厲，恐懼，黑暗，這是一首對于生前死后都絕望透頂?shù)耐旄?，令人不忍卒讀。用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分析，此時的秦觀已是一個重度抑郁癥患者。

但是，他的恩師蘇軾卻不能理解秦觀的抑郁。

元符三年（1100），宋哲宗駕崩，政局起了變化，被貶謫的人陸續(xù)被召回。六月，蘇軾從海南過雷州，與秦觀見面。秦觀向蘇軾出示了他自作的挽詞，蘇軾讀后哈哈大笑，認(rèn)為秦觀學(xué)老莊已經(jīng)爐火純青了，“齊生死，了物我，戲出此語”，不必當(dāng)真。他把秦觀的痛語當(dāng)成了游戲文字，并未往心里去?？梢娙祟惖谋瘹g并不相通，尤其是天性達(dá)觀之人與悲觀之人，更是難以看到事情的同一面。

這次重逢，秦觀還作了一闋詞：

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后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后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yuǎn)，暮云重。

——《江城子》

64歲的蘇軾，52歲的自己，在秦觀眼里只是兩個“衰翁”，沒有歡喜，反而有莫名的悲哀。漂泊多年，一言不發(fā)，這是秦觀一生所寫的最后一闋詞。

一個月后，秦觀從雷州北返。又一個月后，在歸途中病逝。

當(dāng)時，他走到藤州（今廣西藤縣），困了，在光華亭下休息，夢見自己填過的一闋詞。醒來，講給別人聽。講得有些口渴了，說要喝水。人家把水取來，他卻看著那水笑了。

就在笑聲中，一代詞宗溘然長逝。

此時，蘇軾也在歸途中，聽到自己最愛的弟子病逝的噩耗，兩天吃不下飯，“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經(jīng)過多日的心情平復(fù)后，蘇軾為秦觀寫下了最后的文字：“當(dāng)今文人第一流，豈可復(fù)得。此人在，必大用于世，不用，必有所論著以曉后人。前此所著，已足不朽，然未盡也，哀哉哀哉！”

秦觀病逝僅一年后，蘇軾也仙逝了。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

▲高郵文游臺，蘇軾秦觀曾經(jīng)聚游之處 

4

情深不壽。這或許是偉大文人的宿命，秦觀亦不例外。

南宋初年，隨著國事變遷，當(dāng)年的黨爭之人多已作古，宋高宗下詔追贈秦觀為直龍圖閣大學(xué)士。至此，秦觀才得以徹底平反。這是他死后整整三十年的事了。

他或許生在一個最好的時代，用他的婉約詞在歷史上取得永恒的一席之地；或許生在一個最壞的時代，遭遇殘酷的黨爭而無法調(diào)適，以致過早結(jié)束了他的一生。

他的命運隨同蘇軾、黃庭堅等師友而浮沉，卻無法像他們一樣樂天知命，缺乏曠達(dá)不羈的胸懷，因而常常流露出一種備受壓抑的悲哀。

得知自己被貶后，他寫出了“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钡谋瘣碇洹６仍庥龅狞S庭堅，卻跟沒事人一樣，倒頭便睡，鼾聲大作。

在嘗遍了現(xiàn)實的殘酷后，他的內(nèi)心越來越灰暗，以至于寫出來的詞句十分凄厲。而蘇軾以佛道思想看穿憂患，以隨緣自適的人生態(tài)度，吟出了“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心聲。

北宋僧人惠洪《冷齋夜話》記載，秦觀被貶雷州后內(nèi)心凄愴，作詩曰：“南土四時都熱，愁人日夜俱長。安得此身如石，一時忘了家鄉(xiāng)？”黃庭堅被貶宜州（今廣西河池），則內(nèi)心坦然，作詩曰：“輕紗一幅巾，短簟六尺床。無客白日靜，有風(fēng)終夕涼?！倍K軾被貶海南儋州，寫詩說“平生萬事足，所欠惟一死”，則有一股英特邁往之氣，不受夢幻折困，可畏而仰哉！

遭遇同樣的挫折，蘇軾以曠達(dá)、洞穿生死的心態(tài)排解，黃庭堅以隨遇而安的心態(tài)調(diào)適，只有秦觀，帶有“鐘情”的特質(zhì)，雖然也抄佛書、學(xué)老莊，卻始終未能超脫，背負(fù)著沉重的枷鎖，直至人生絕望。

▲黃庭堅（1045—1105），號山谷道人

我們讀蘇軾，讀黃庭堅，都希望自己是蘇軾，是黃庭堅，能夠活得灑脫。但現(xiàn)實往往是，我們很難是蘇軾，很難是黃庭堅，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是秦觀——懂得了很多豁達(dá)的道理，卻依然糾結(jié)于人生的苦痛。

超脫，說起來容易而已。因此，我們在膜拜蘇軾和黃庭堅的同時，也應(yīng)當(dāng)對秦觀的不幸抱有深深的同情。

或許也正是這種敏感脆弱的心理特質(zhì)，才能使秦觀寫出了獨步千古的婉約詞。

據(jù)說，蘇軾經(jīng)常寫完詞后就拿給“蘇門四學(xué)士”的晁補之和張耒看，迫不及待地追問：“何如少游？”跟秦觀比，怎么樣？可見，在蘇軾的心目中，秦觀雖是自己的弟子，但其寫詞的水平已經(jīng)達(dá)到了自己要拼命追趕的程度。晁補之則評價說：“近世以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p>

歷代對秦觀的詞評價都相當(dāng)高，認(rèn)為他寫的詞才叫正宗。將士大夫生命的悲歌傾注詞作中，語句雖婉約，卻少了柳永“語詞塵下”的毛病，同時在蘇軾被詬病的“以詩為詞”之外另辟新徑，使得秦觀一人雄霸元祐、紹圣、崇寧三代詞壇，并成為詞史上上承柳永、下啟周邦彥的關(guān)鍵性人物。

晚清人馮煦對秦觀有一個經(jīng)典評價：“后主（李煜）而后，一人而已?！辈⒄f，秦觀和晏幾道是“古之傷心人也”。別人寫詞，是詞才，秦觀寫詞，是“詞心”。

秦觀去世，詞心凋零。

500多年后，清初才子王士禎經(jīng)過高郵，想起了多愁善感的一代詞宗：

風(fēng)流不見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參考文獻(xiàn)：[宋]秦觀：《淮海集箋注》，徐培均注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元]脫脫：《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繆鉞、葉嘉瑩：《靈谿詞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周義敢、周雷：《秦觀資料匯編》，中華書局，2001年朱德才：《論婉約派詞人秦觀》，《山東大學(xué)學(xué)報》，1961年第4期蘇文?。骸肚赜^詞在兩宋時期的經(jīng)典化生成》，《北方論叢》，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