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只聽說過瞿塘峽、白帝城，卻不太熟悉它的所在地奉節(jié)。半年前來到奉節(jié)工作，卻聽到一個更不熟悉的名號——“中華詩城”。一個位于渝東北的縣城，何來這么大的名號？也許是新同事看出了我的疑惑，馬上解釋說：歷史上曾有一千多位詩人在這里旅居或任職，包括李白、杜甫、劉禹錫、白居易、陳子昂、范成大、蘇軾、王十朋、陸游、楊慎等著名詩人、學(xué)者，留下詩篇一萬多首，其中不乏《早發(fā)白帝城》《登高》《竹枝詞》等名篇。聽后，我逐漸由疑惑轉(zhuǎn)為震驚，震驚于這里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更震驚于在現(xiàn)代交通和信息網(wǎng)絡(luò)覆蓋下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不為人們所熟悉，即便不少文化界同仁，也只是略知一二，不甚相熟。等“驚魂”稍定，接下來就是疑惑，尤其是聽到“詩人經(jīng)此不留詩，就算不得真正詩人”的說法后，疑惑更甚。緣何這里能成為“詩城”？附近的云陽、萬州、巫山卻沒能承此殊榮？這是必然因素還是偶然因素所致？我把這些疑問帶入工作，帶入生活，慢慢了解到，這里確有它的獨特之處。

自然稟賦的詩意盎然

這是一個多姿多彩、妙趣橫生的美麗之地。長江三峽舉世聞名，它的第一峽——瞿塘峽就在奉節(jié)境內(nèi)，赤甲山、白鹽山夾岸對峙，高聳“刺天”，崖壁如刀劈斧削，盡顯魁偉雄奇之勢。陳子昂在《白帝城懷古》中，就有“巖懸青壁斷，地險碧流通”的詩句。即便如今的庫區(qū)已經(jīng)蓄水，江面上升了六七十米，也難掩其雄姿，當(dāng)初的勝景就可想而知了。瞿塘峽只有八公里長，柔美的巫山云霧是共享的。無論身在何處，總覺天地一體，似乎能聽到神女駕臨的腳步，看到其婀娜多姿的身影。這里空氣濕潤、陰晴多變，有時云霧飄渺、山間環(huán)繞，有時煙霏露結(jié)、細雨蒙蒙，盡顯浪漫風(fēng)情。難怪以豪氣著稱的劉禹錫也能吟出“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詩句。再追溯當(dāng)初的滔滔江流，大江匯聚百川，緩緩而來，到夔門突然收窄，如萬馬奔騰，一瀉千里，那是何等壯觀，又是何等險急。杜甫的詩句中“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這個“爭”字用得又是多么傳神?？梢娫谶@里，既有豪情萬丈，又有風(fēng)情萬種，豪壯與婉約、清朗與陰郁、平緩與急迫、理性與浪漫完美地交織在了一起。

這里的色彩也是豐富的。除了夏天雨季，江水略顯混濁，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江碧水、兩岸青山，民居錯落、路徑蜿蜒?！皸髁珠贅涞で嗪?，復(fù)道重樓錦繡懸?！边@似乎千年未變。說到橘樹，那是頗有歷史的。早在漢代，這里就以盛產(chǎn)柑橘著稱，并且有作為貢果的記載。杜甫寓居夔州時，還當(dāng)過管理橘園的小官，留下“園柑長成時，三寸如黃金”的“贊美詩”。如今，柑橘種植已是當(dāng)?shù)氐囊淮笾еa(chǎn)業(yè)，臍橙面積達30多萬畝，年產(chǎn)30多萬噸，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脫貧致富的重要抓手。臍橙成熟時，點點如繁星，在碧綠江水的映襯下是那樣光鮮耀眼。除了這綠中嵌黃，更有紅云片片。稍年長的朋友不少都看過一部感人的影片——《等到滿山紅葉時》，其主題歌《滿山紅葉似彩霞》更是一首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歌曲。影片所講的故事就發(fā)生在瞿塘峽口，取景點就在白帝城景區(qū)、峽口的崖壁上，一個游客“打卡”的地方。三峽紅葉，已成為長江三峽的靚麗名片。一到深秋初冬季節(jié)，滿山紅葉燦如云霞，有時與蔚藍的天空、碧綠的江水交相輝映、明艷如花，有時與繚繞的云霧往來交織、時隱時現(xiàn)。無論從哪個角度，都能找到別樣的風(fēng)情。

“便將萬管玲瓏筆，難寫瞿塘兩岸山?！庇霉P墨寫景達意，總有不到之處，何況這里的景致，更是無法盡書。但這已使我深深地感覺到，這是一個容易觸發(fā)詩興的地方，無論什么樣的境遇、什么樣的心情，都能在這里找到共鳴點，達到情景交融的境界?！百玳T一推開，詩從天上來。”其詩意感興的空間是那樣大，千位詩人的萬首詩篇又算得了什么？這是自然天成、造化之功，應(yīng)是造就“詩城”的必然因素吧。這種必然性，貫穿著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歷史長河中的際遇與變遷

詩是詩人的感興和創(chuàng)造，僅有美景、沒有詩人，是不會造就“詩城”的。事實證明，匯聚詩人靠的是“夔門”這個山水之門的“魔力”。

奉節(jié)是古夔州治所。從漢代一直到民國前期，古夔州長期為州府建制，宋元時期管治范圍一度相當(dāng)于當(dāng)今一個省，奉節(jié)就是這個區(qū)域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和軍事重鎮(zhèn)。杜甫在此定居將近兩年，留下詩作340多首；劉禹錫做過夔州刺史，改進提升了當(dāng)?shù)馗柚{“竹枝詞”；南宋詩人、名臣王十朋在此做過知州，百姓為了感念他的功德，把一條河流改用他的名號來命名，即當(dāng)今的梅溪河；大詩人陸游在此做過通判，留下不少膾炙人口的詩篇……如果要問它的地位為什么能如此顯赫、人氣為何如此之高，那就是水路交通的便捷和江峽夔門的險峻。古代交通對水路依賴甚大，更何況是在“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巴蜀之地。自古出入四川兩條路：北路走劍門入漢中，東路走夔門入荊襄。杜甫詩云：“白帝高為三峽鎮(zhèn)，瞿塘險過百牢關(guān)?！辟玳T的險峻加上交通要沖，便使之成為天然的人氣集聚之地。江水入三峽后流急灘多，上行的要歇腳休整，下行的要看水文天候，所以地處夔門之畔的奉節(jié)，自然就成了商旅纖夫、文人墨客云集之地，成了長江上游的重要碼頭。官府則是借重地形、攔江收稅，排隊交稅的船只有時要等兩三天，財政貢獻自然不菲。憑借夔門的險峻，這里自然還是軍事重鎮(zhèn)。劉備兵敗彝陵后曾在此據(jù)險而守，留下了諸葛亮八陣退敵、劉備托孤等動人故事；隋滅陳、唐掃平長江中下游的割據(jù)勢力，都是在此打造戰(zhàn)船、編練水軍；宋蒙戰(zhàn)爭時期，這里是釣魚城之后的又一道防線……當(dāng)然，這里的人們也多次經(jīng)受戰(zhàn)火的洗劫。

這樣的地位、人氣和遭際，促成了這里世間百態(tài)盡有、故事傳說最豐，形成濃郁的文化氣息，當(dāng)然也是觸發(fā)詩興的重要源泉。粗略翻看一下《夔州詩三百首》，這里的詩作，有的暢快無比，如流放途中遇赦的李白，寫下“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有的悲涼無限，如杜甫看到戰(zhàn)亂后夔州百姓的悲慘生活，寫出“戎馬不如歸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有的借古傷懷，如懷才不遇的陸游，寫下“拾遺白發(fā)有誰憐，零落歌詩遍兩川……升沉自古無窮事，愚智同歸有限年”；有的抒發(fā)閨怨，如李益的“嫁與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常言說：“詩言志。”紛繁多樣的世態(tài)人情加上多姿多彩的自然景觀，自會觸發(fā)詩人情感共鳴于無形之中。這對“詩城”的形成來說，也可謂其必然。

如果沿著歷史的脈絡(luò)捋到近現(xiàn)代，放眼整個歷史長河去考察，這種必然性就又變成歷史的偶然了。

近代以來，隨著工業(yè)的興起，鐵路、公路交通，從無到有、從線到網(wǎng)，并在平原和丘陵地帶率先發(fā)展起來，作用和影響力日增。加上海洋運輸?shù)挠绊?，進而又帶來區(qū)域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不平衡。對于地處高山大川腹心地帶的奉節(jié)來說，其直接影響，就是其水運碼頭地位的相對下降。更為嚴重的是，人力船變成了機動船，動力和控制力大增，上行不再靠纖夫，下行也不用再時時觀察夔門的水文氣象，奉節(jié)作為往來旅客歇腳集聚地的作用日益淡化了。民國時期，它又失去了州府治所的地位，徹底變成一個“縣城”，客聚八方的人氣不復(fù)存在，“詩城”的氣韻只能在山谷中回響。由于陸路交通不便，這里的美景風(fēng)情就像沒出塞的王昭君、沒出嫁的楊玉環(huán)一樣不為眾人所知。盡管每天有游船經(jīng)過，出于運營效益的考慮，只會給游客一兩個小時到白帝城走馬觀花，是典型的“匆匆過客”，這種景況一直持續(xù)到當(dāng)下。

新時代“詩城”回歸的必然

好在山還是那樣的山，水還是那樣的水。盡管“高江急峽”變成了“高峽平湖”，也只是換了一種格調(diào)和風(fēng)味而已，古夔州的詩情畫意并未因此而減損。相反，它正被新的時代變革所激活。相反，它正被新的時代變革所激活，回歸“詩城”的必然。

變化是鼓舞人心的。剛到這兒不幾天，我就聽到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鄭萬高鐵計劃于2021年底通車。奉節(jié)豐富的旅游資源不用繼續(xù)“雪藏”了?？梢韵胂螅@條線路將整個川、渝、中原和華北連為一體，到北京也只需用六個小時，據(jù)說“隔壁”的湖北恩施通動車后游客一天就增加兩三萬，這對鞏固脫貧成果、走向興旺發(fā)達該是多大的利好！其實這還只是其一。隨著國家整體實力的提升，先富幫后富、東部幫西部、長江經(jīng)濟帶、成渝經(jīng)濟圈等一系列政策舉措使沉寂多年的山區(qū)煥發(fā)出勃勃生機。單就交通來說，除了上面所說的高鐵，還有十年前已經(jīng)通車的滬蓉高速、在建的奉建高速（將聯(lián)通陜西安康和湖南張家界）、規(guī)劃中的奉利高速等，將要擴建的萬州機場距奉節(jié)只有一個半小時車程，更近的巫山機場已投入運營，再加上長江黃金水道……這里就不僅僅是“天塹變通途”，而是要多路交會、天塹通“衢”了。憑著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和深厚的文化底蘊，這里將成為新的國際旅游目的地。再現(xiàn)古夔州的人氣和輝煌，將不再是夢想。

縣域交通也是四通八達、高路入云，可使人們很方便地到達先賢們所未曾走到過的美麗之地。乘車從縣城出發(fā)往南走，大約半個多小時后，依次可看到石壁夾持的九盤河、絕壁對開的旱夔門，還有世界上最大的天坑、最長的地縫、最長的暗河。這里有擎天的峭壁，地殼運動擠壓形成的褶皺清晰可見；有潺潺的溪流，有的河段可看到娃娃魚的游動；有茫茫云海，映襯著“萬乳”山峰；有天生橋洞，讓人驚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有片片云霧山間飄蕩，不知所起，卻是那樣自由自在。改革開放以來，從農(nóng)村改革、移民搬遷到脫貧攻堅、鄉(xiāng)村振興，在這除舊布新、砥礪前行的偉大壯舉中，伴隨著城鄉(xiāng)面貌的日新月異，又有多少情感糾葛、觀念碰撞，產(chǎn)生多少蕩氣回腸、張力滿滿的動人故事。這都將成為新的詩興緣起。一天路過九盤河，不常寫詩的我也不由得吟出：“不見高峽山勢險，安知溪水柔情重。我欲立志向遠方，無奈心系江峽情?！边@時我才發(fā)現(xiàn)，盡管來了不到半年，我卻已融入其情其景，深深愛上了這片山水之地。當(dāng)?shù)馗羌訌娏宋幕糜问聵I(yè)的引導(dǎo)和開發(fā)，加強了詩詞文化的發(fā)掘和弘揚，不但整理、精選了千余詩人的萬余詩篇，而且通過一系列舉措，傾力打造詩意天地、詩歌高地、詩人圣地，不斷增強詩歌文化的吸引力、凝聚力、影響力。交通的便捷、美景的感召、詩意的牽引，奉節(jié)定將再現(xiàn)詩人薈萃、高士云集的繁榮景象，使古老的“詩城”再次煥發(fā)新的詩歌魅力。這帶有歷史的偶然，卻又是現(xiàn)實的必然。

見于斯，行于斯，難免發(fā)生些感慨，感慨家國歷史的變遷、區(qū)域地位的升降、世代命運的沉浮，然而更多的是慶幸，慶幸于生長在朝氣蓬勃、昂揚向上的時代，趕上了偉大變革、民族復(fù)興的潮流?！霸姵恰钡谋厝慌c偶然，就是縮影與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