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3年2月17日，癸已年正月初八。年還沒有過完，空氣中彌漫著爆竹的味道。濰坊市濰城區(qū)向陽路上依舊是車水馬龍，很少會有人注意靠近向陽路的一條小街——北馬道街，更不會有人注意北馬道街路口東北側的土臺——那是青陽樓的舊址。經(jīng)歷了幾百年滄桑的舊城樓靜靜地立在冬日的暖陽中，隱沒在市井的煙火中。

　　曾經(jīng)，這里炮聲隆隆，有壯士的吶喊，有俠女的豪情，有勇士的鮮血，有義士的熱淚……

　　那是370年前。是的，整整370年，也是一個冬天，1643年的春節(jié)。

　　那個春節(jié)比2013年的冬天更加地寒冷，而且漫長。那時還沒有“濰坊”這個地名，我們腳下的土地叫濰縣。

  　明代崇禎十五年，公元1642年歲末，進入臘月了，濰縣城里卻沒有絲毫的年味。其實何止是年味，濰縣城甚至不再有“生活的味道”。那年冬天，濰縣城里不再有悠閑散步的人，不再有吃飯時細嚼慢咽的人，不再有哼小曲的人，不再有安睡的人。平常人來人往的街道，在那個冬天少有行人。對濰縣城的人來說，那個春節(jié)過得不尋常。當時的情況用一個詞來概括，叫“兵臨城下”。

　　城外是清兵。史料記載，此前，清兵已經(jīng)攻克了濟南等六十余城,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生靈涂炭。那年,清軍將領阿巴泰率水陸兩軍南下,水軍從萊州灣入侵,先攻陷萊州、昌邑、安丘等縣，又從濰北烽臺登陸，集中騎兵三千,步兵萬余人,大舉圍攻濰縣城。臘月初九，清軍在城西北扎營數(shù)百帳，從臘月初十起，以重兵輪番攻城，并以紅夷大炮遠擊濰縣城，炮聲如雷，撼天動地。

　　濰縣城內(nèi),并沒有多少軍隊。負責守城的是剛上任一年的濰縣縣令周亮工。

  　周亮工(1612—1672),字元亮,號櫟園,關于他的籍貫,歷史記載中不太統(tǒng)一,一種說法是江西金溪人,一種說法是河南祥符(今開封市)人,他于明崇禎十三年(1640)考中進士,次年進入仕途,任職濰縣縣令。

  　算起來,那年周亮工剛剛三十歲。不管怎樣, 在那個冬天,這位剛到濰縣一年的外鄉(xiāng)人,表現(xiàn)出來的血性和剛毅,讓濰縣人民永遠銘記在心。

  　據(jù)《濰縣志》記載:周亮工上任之初,即“會集地方紳士謀作城守,自捐俸銀,義士紳,義民各捐款,搞團練,并在東門外之沙灘擇期合操.”那個年頭,地方官主要的業(yè)務可能就是守城了。當時明王朝風雨飄搖,外有清軍大舉入侵,內(nèi)有農(nóng)民起義風起云涌,作為地方官守土有責,要保一方平安并非易事。周亮工的前任,濰縣縣令邢國璽在1639年春天，清軍攻陷濟南城的時候，深感濰縣土城難以固守，他自捐俸銀,帶頭集資,花了八個月的時間,帶領人民將濰縣土城建造成了石城。又在城墻上鑄造了大小鐵炮1600余座。

  　前任縣令邢國璽大搞“城市建設”，政績卓著。面對一座堅城,城外的清軍也頗費了一番心思。他們的紅夷大炮雖然聲勢浩大，但對濰縣城卻并未奏效。清軍也懂得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道理，天上的炮彈不行，他們又打起了地下的主意。他們使用了地道戰(zhàn)，臘月十二,清兵猛攻城西北角,并開始晝夜挖地道,準備通過地道偷襲進城。

   　炮聲隆隆，濰縣城危在旦夕。周亮工與典史王汝濟率全城軍民嚴密防守,他們在北城墻頭的青陽樓設了指揮臺。城內(nèi)并無多少將領士兵可用,周亮工之前作了全城總動員,號召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他將城墻分為東西南北四段,請告老還鄉(xiāng)的戶部尚書郭尚友,陜西巡撫張爾忠,南瑞道參政王晉,侯補主事胡振奇四人分段督戰(zhàn)。

    一位三十歲的青年縣令，四位退休的老人，撐起了濰縣城的危局。

                         二

　　守城，是個艱巨的工作。特別是在清軍揮師南下，攻城掠地勢如破竹的局勢之下。兵敗如山倒，大明王朝氣數(shù)已盡，內(nèi)外交困。處處兵荒馬亂，生靈涂炭。但是，在那個冬天，濰縣城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

　　軍隊不夠。周亮工因地制宜，他在東關豎起大旗，招撫難民，編成哨隊，在城墻內(nèi)深挖壕溝，以杜絕敵人挖地道。他征到了精壯垛夫4120名，招募了游兵600名，分布在濰坊城墻的四個角樓，以武舉王鳴世為監(jiān)督，百總周撫鎮(zhèn)等分頭帶領，稱為助勝營，發(fā)現(xiàn)某處有警，立即分隊前往救助。此外，他又招募親兵600名，每10人為一隊，散布四面督戰(zhàn)。濰縣城內(nèi)鄉(xiāng)紳不少，各家都有一些家丁，周亮工號召大家組成了一個家丁營，繞城巡視，與親丁游兵垛夫互為犄角。而城內(nèi)原有的百余名兵丁，則成立了火器營，專門管理大炮。

　　這樣幾個措施一落實下去，小城濰縣成了一個大兵營，清軍四面環(huán)攻，發(fā)現(xiàn)處處有兵。清軍倒有點迷惑了：多少大城咱都攻陷了，這個小城內(nèi)按說沒多少兵啊，難道有高人？一定是以前在邊防當大帥的人在其中指揮運籌，否則怎么到處都有準備呢？看來不能輕敵??！

　　臘月十九至二十日，城內(nèi)的守軍截挖了敵人的地道，他們用了后來電影《地道戰(zhàn)》的打法，先用火熏燒，然后用石塊把地道填死。清軍急了，他們除了加緊挖地道，還調(diào)集了一百多架云梯，蜂擁而至，猛烈攻城。

　　城內(nèi)的守軍更急，周亮工寫了血書去請援兵，但大廈將傾之際，北京城的崇禎皇帝都快找不到援兵了，又有誰來挽救濰縣小城？周亮工讓人在他的胸前及衣襟上寫上：“濰縣令周亮工之尸”幾個大字，并蓋上了官印。他說：賊入我死，這樣好找到我。他與城池共存亡的決心激勵了全城軍民，大家士氣大振，他們用榆樹做成擂木，用滾石投擲敵群，用點燃的草束燒敵人的云梯。周亮工的小妾王蓀，字若蘭，當年僅19歲，有膽有識，她帶領婦女兒童登上北城為將士送飯，慰問守城軍民，并到青陽樓上擂鼓助戰(zhàn)。一時被傳為佳話，人們不禁想起“梁紅玉”的故事，王蓀被大家稱為“梁夫人”。

　　守城過程中，發(fā)生了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守城的指揮者之一，退休的陜西巡撫張爾忠正率人搶修城墻，他的兒子不慎從城墻上摔下，落到城外，有人想打開城門救他進來，張爾忠制止了，他說：城門一開關系到全城人民的存亡，落到城外的不止他一人，怎么能因為他是我兒子就開城門?？梢韵胂?，張爾忠老人是含著熱淚說這些話的，一個父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在城下卻不能相救，內(nèi)心是怎樣的傷痛！

　　不能不提的還有一個人，他就是周亮工的前任邢國璽。濰縣城被圍時，邢國璽被提升為登州海防道，正在赴任的路上，走到青州，得知濰縣戰(zhàn)事激烈，毅然決定前去救援。青州太守認為形勢危急，勸阻他不要去。邢國璽慨然說：“吾昔與濰人筑城，今被困，當與之共守。”遂率軍長驅救援。走到昌樂堯溝時，遭到清軍伏擊。終因寡不敵眾，全軍覆沒。邢國璽身負重傷墜馬殉難。這是另一種形式的“與城池共存亡”。

　　雙方的戰(zhàn)斗一直持續(xù)了三個月，清軍始終沒有攻下濰縣城，被迫撤退。一年后的農(nóng)歷三月十七，李自成的大軍圍困了北京城，北京城未經(jīng)抵抗即陷落，第二天的夜里，明代的最后一位皇帝崇禎走向了紫禁城北面景山上的一棵樹，上吊自盡。

    明王朝殞落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千里之外的濰縣小城卻得以保全，這是一個奇跡。

                         三

　　如果故事到此結束，那將是一個緊扣主旋律的英雄故事。但真實的歷史比任何一個故事都更復雜，更深刻，更無奈，更黑白莫辨。

　　周亮工的人生以一個英雄出場。在他三十歲的時候，歷史給了他一個舞臺，在濰縣城里，他只想為自己的職責灑盡一腔的熱血，成就忠臣能吏的名節(jié)。但是命運并沒有成全他。

　　周亮工守城有功，崇禎十六年(1643年)，他“舉天下廉卓，行取入京師?！贝文晟谡憬涝囉贰８熬┞娜螘r，濰縣百姓焚香列隊送行，并推出代表步行護送至千里之遙的德州。這似乎是一條通往“忠臣名吏”的路，但周亮工沒能走下去，因為他提拔后不到十天的時間，李自成攻破了北京城，明朝滅亡了。據(jù)說周亮工聽到這個消息，想上吊自殺，被家人阻止了（“公投繯，為家人救免”）。

　　只想做一個忠臣，但效忠的王朝沒有了，周亮工感到茫然?；靵y中，周亮工聽說明福王朱由嵩在南京即位，建立了南明政權，他本想繼續(xù)服務于南明政權的，但南明小朝廷官場上的爾虞我詐從建立之初就未停歇，大敵當前，官吏們依然不忘勾心斗角。周亮工先是遭到了南明官吏馮可宗的誣陷，說他投賊，后來證明是無稽之談。接著，權臣馬士英、阮大鉞讓周亮工彈劾清官劉宗周，承諾把劉宗周搞下去就重用周亮工。此情此景，周亮工不免苦笑?！肮χx之”，他委婉地拒絕了南明大員的“好意”。

1645年，清軍揮師南下，周亮工歸降清王朝。清王朝“特征君以原官”，周亮工在此期間經(jīng)歷了怎么樣的心理歷程我們不得而知，他從此背著“貳臣”的名聲混跡于清朝官場。

　　他先后擔任過鹽法道、兵備道、布政使、左副都御史、戶部右侍郎等職，鎮(zhèn)壓過福建等地的反清起義，帶兵與鄭成功打過仗，因為“濫殺無辜”、“貪污受賄”等罪名兩次入獄，又獲翻案或赦免。五十歲的時候，他任青州海防道，頗有政績，但是不久，又遭彈劾陷入官司?；潞８〕?，個中滋味可能只有周亮工自己知道。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與友人談起當年在濰縣帶領軍民抗清的事，自己解開衣服看到左肩上的箭痕尤在，不禁感慨萬千。“劇談當日（濰縣）事，因解衣示浚以左肩箭癜，歲月深矣，殷殷尤赤”。周亮工說：“若使當日周某遂死，豈不與日月爭光哉！”假若那天我死了，我的品行是可與日月爭光的啊！何至于是如今世人眼中的屈膝變節(jié)，污跡斑斑！

　　周亮工是個有才華的人，他一生寫了18本詩集，14本文集，在書、畫、印章、墨、藏書、刻書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詣。五十九歲的時候，“一夕慷慨太息，盡取平生著作與板行者盡毀之”（見《舊譜》）。他將自己畢生的心血付之一炬，我們可以想像周亮工對人生的絕望。第二年，他60歲的時候，離開了人世。

　　周亮工晚年，曾經(jīng)途經(jīng)濰縣城，他來到了周公祠，那是濰縣人民因感念他當年抗清的恩德而為之修建的。20多年后，他作為清朝官員，作為后來鎮(zhèn)壓過反清運動的清朝官員，作為一個曾被人彈劾為“濫殺無辜”、“貪污受賄”而入過獄的清朝官員，站在周公祠中，憶起1643年的春節(jié)，憶起濰縣城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周亮工潸然淚下。

 周亮工書法。

     此文收入歷史散文集《侯門往事》，本月底即將面世，現(xiàn)在開始接受預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