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堂

我們第一個要講的意象是“楊柳”。“柳”、“留”諧音，柳條隨風搖動，極像親友依依不舍地向你招手的樣子。古人在送別之時，經常折柳相送，漢樂府還有《折楊柳》的曲子。所以，楊柳似乎天然地代表“留戀惜別”之情。

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里，有一個名篇《采薇》，表現(xiàn)了一個常年在外戍守邊疆的戰(zhàn)士思念家鄉(xiāng)的感情，其中就有一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我們可以想象，一個頭發(fā)花白的戍卒步履匆匆地走在返鄉(xiāng)的途中，他又饑又渴，想著艱苦的從軍歲月，想著一個個思念家鄉(xiāng)的日子，心中發(fā)出感嘆：當年我出征的時候，柳枝飄搖，現(xiàn)在我來的時候，雨雪紛飛。路邊那株楊柳樹，多像當年目送我遠去的親人，柳樹還在嗎？親人還在嗎？

自從柳成為留戀、惜別的代名詞后，楊柳、柳枝、柳條、柳絮就成為了詩詞中的?？汀Ｋ宄粋€未留姓名的詩人曾寫過一首題為《送別》的詩：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你看，一連三句都是和楊柳有關，最后才問一聲“歸不歸？”無獨有偶，大詩人王之渙也寫過一首《送別》：“楊柳東風樹，青青夾御河。近來攀折苦，應為別離多?！边@回，河邊的柳條都因為送別的人多而攀折光了。又比如我們之前講到的“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都是因為人們聽到了“柳”，看到了“柳”，產生了離愁別緒。甚至有的地方，因為楊柳樹種得比較多，居然成了離別勝地。在唐代長安，曾有一座灞陵橋，橋兩邊楊柳掩映，當時人們送友人離開長安，都習慣在那里折柳送別，因此還有了“灞陵傷別”的說法。李白就說過“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說了那么多楊柳，我們還是再學一首帶楊柳的詩吧，有請我們的學習委員王維講講他的《送元二使安西》。

一聽題目，大家就明白，又是一首送別詩。題目中的“元二”，是王維的一個好朋友，因為他在兄弟中排名第二，所以稱為元二。安西是指唐代掌管西域的安西都護府，在現(xiàn)在的新疆境內，對唐人來說，那絕對是一次遠行。在元二出發(fā)前，王維為他送行，有感而發(fā)，寫下了這首詩。

“渭城朝雨浥輕塵”，早上渭城落下的小雨浸潤了塵土，此時，我來為你送別吧。渭城是詩人送別朋友的地點，位于渭水北岸，現(xiàn)在的西安市西北。朋友就要遠赴邊疆，一路上風塵萬里，黃沙遍地，讓王維充滿了牽掛。所以，當他用詩句去渲染心情時，眼中的景色也變得陰郁。

“客舍青青柳色新”，客舍旁邊佇立著一株株楊柳樹，顏色鮮亮，一派清新。你看，主角“楊柳”出現(xiàn)了。詩人要寫離別時的不舍之情，但并沒有明說，而是借用楊柳的意象來表達。有同學可能會產生疑問，萬一詩人只是寫一下客舍邊的景色呢？難道一看見柳樹就是“惜別”嗎？當然，我們說柳樹是種常見的景物，不能一概而論地看見柳樹，就說離別。我們賀知章的“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 清代詩人高鼎的“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中都有楊柳，那可是描寫春天美景的，跟離別、思念沒什么大關系。我們分析意象的時候，也要聯(lián)系全詩的內容。

有趣的是，王維的這句“客舍青青柳色新”，還有另一種版本：“客舍依依楊柳春”。是的，古代詩人寫詩也不是一蹴而就，像李白那樣隨手一揮，就寫出一篇好詩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很多詩寫出來后，詩人還會改來改去，因此，有的詩會有許多不同版本。不知道那句“客舍依依楊柳春”是不是王維的1.0版。不過，看到那個“依依”二字，我想，不用我解釋，大家也該明白了詩人要表達的意境，你懂的。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陽關位于河西走廊盡頭，和北面的玉門關一樣，是中原通往西域的關口。對于遠行的人來說，出了關，就是窮荒絕域，就意味著真正離開了自己的國家，因此，陽關和玉門關具有很強的象征意義。此情此景，想對好友說什么呢？王維沒有“日暮征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的傷感，也沒有“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豪邁。他只是說，請你再喝一杯酒吧，走出了陽關就再也見不到老朋友了。一切都在酒里了，一切盡在不言中。

整首詩里，王維沒有訴說一句友情，沒有講出一句不舍，但是那種強烈、深摯的惜別之情卻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從朝雨、輕塵、客舍一路鏡頭轉來，直到定格到那株株楊柳。當他舉起那一杯濁酒的時候，老友之間的依依不舍之情瞬間就到達了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