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惟可一言以蔽之曰：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年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后漸衰微，終必復(fù)振?！?/span>宋詞作為宋代文化的杰出代表，更是突出體現(xiàn)了上述之意。

一直以來，婉約被公認為正宗，豪放則被指為變體。本文正是基于這個傳統(tǒng)觀念而立論。

婉約成為正宗和主流，不是偶然現(xiàn)象。中華文化的傳統(tǒng)是崇尚天人合一和溫柔含蓄的，《老子》作為百家之源，始終在宣揚“以柔克剛”的思想，而“溫柔敦厚”則被儒家奉為詩教的目標。

*《禮記》：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

*《說文》：儒，柔也。

* 徐中舒《甲骨文字典》考釋儒字：象人沐浴濡身之形。上古原始宗教舉行祭禮之前，司禮者必齋戒沐浴，以示誠敬。故后世以需為司禮者之專名……復(fù)增人旁作儒。

這里所謂的柔，是柔韌之義，而非庸常所謂疲軟無力之義。乃是一種深隱的力量境界，多表現(xiàn)為幽深持守的心力。它是最具生命力的，所以老子說“柔弱者生之徒”，其力量更深入、更持久、更動人。柔弱是一種無敵的力量，所以老子說“柔之勝剛”、“柔弱處上”。

這種柔性的力量，一如怙恃之母愛，向為人傾服、頌揚，孟郊《慈母吟》之所以傳誦，正是因此。

*《老子》：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

又：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又：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 劉向《說苑·敬慎》：常摐有疾，老子往問焉，曰：先生疾甚矣，無遺教可以語諸弟子者乎？常摐曰：子雖不問，吾將語子……張其口而示老子曰：吾舌存乎？老子曰：然。吾齒存乎？老子曰：亡。常摐曰：子知之乎？老子曰：夫舌之存也，豈非以其柔耶？齒之亡也，豈非以其剛耶？常摐曰：嘻，是已。天下之事已盡矣，無以復(fù)語子哉。

詞，是我國文學(xué)中最精美的文體?？娿X《詩詞散論》：“蓋詞為中國文學(xué)體裁中之最精美者，幽約怨悱之思，非此不能達?！别堊陬U《詞學(xué)理論綜考》：“華夏文體演進，至此而臻極致焉?！霓o之變，斯其極矣?！眲⒂罎对~論》：“有文字以來殆無與比者焉……故雖分鑣詩賦而能奪幟文壇，雖晚出后代而能炳耀千古，非偶然也。世有以周柳衍為慢曲而后此體始廣，蘇辛振以風(fēng)力而后此體始尊者，豈探源之論哉?！痹~這種形式綜合了中國文學(xué)的一切優(yōu)長，微言大義似春秋，興發(fā)感動繼風(fēng)騷，文辭精美過詩文，音韻和諧臻極致，可以說，達到了盡善盡美的境地。惟其如此，它才有著不少其他文體所不逮之處，李易安《詞論》嘗言：“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信然，詞雖為詩余，但卻有很多特性。

【詞】形聲，從言，司聲。訓(xùn)義有三：

一、言辭。徐鉉說文注：音發(fā)為言，言之成文為詞。辭、詞于此義為同義詞，古多用辭而不用詞，漢以降漸以詞代辭，如文詞、詞場、詞章、詞客、詞人等。

二、助詞。徐鉉說文注：惟也，思也，曰也，兮也，斯也，若此之類，皆詞也，語之助也。

三、意內(nèi)言外。內(nèi)意外發(fā)為言，言之成文，音意相延引?！墩f文》：詞，意內(nèi)而言外也。徐注：從司言。司者，主也。意主于內(nèi)而言發(fā)于外。《廣韻》：說也。《正韻》：言也?！蹲謪R》：文也。《釋名》嗣也。令撰善言，相嗣續(xù)也。

詞之最初，為民間流行之通俗歌詞，內(nèi)容蕪雜，幾為纏令之體，近乎順口民謠，茲不作深究，可參看《云謠集》，系唐代流行于三隴一帶民間曲子詞。此種歌詞，漸為士夫所取用，多宴會及歌場，遂逐步雅化，《花間集》代表了早期士大夫所作曲子詞。施蟄存《詞學(xué)名詞釋義》：“《云謠集》是民間的俗文學(xué)，《花間集》是知識分子的俗文學(xué)。”由于士大夫所處環(huán)境及莊嚴的道德文章限制，性情于文字中不得發(fā)泄，所以早期的詞幾乎只有美女與戀情兩個題材，都寫的很真摯、很深情，甚至很香艷。這在《花間集》里表現(xiàn)的很突出。這是“詞屬艷科”這一說法的來源。

當(dāng)然，詩文中也有這種情況，只不過不如詞表現(xiàn)的更集中更深入。

任何事物都有一個從小到大的發(fā)展成熟過程。詞發(fā)展到南宋，體制、技巧諸項始得完備，各種特性始得畢現(xiàn)。此小長蘆釣魚師曾數(shù)數(shù)言及者，《詞綜·發(fā)凡》：“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浙西六家中龔翔麟《紅藕莊詞·自序》：“詞至晚宋極變而工?！边_成此一共識經(jīng)過了一段較長時期的磨合，因為彼時連納蘭這樣的人物也是“好觀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諸家?！保ㄐ烨瑢W(xué)《納蘭君墓志銘》）。吳癯庵《詞學(xué)通論》：“小令學(xué)花間，長調(diào)學(xué)蘇辛，清初詞家通例也。”周保緒《介存齋論詞雜著·四》云：“近人頗知北宋之妙，然終不免有姜張二字橫亙胸中。”朱竹垞《曝書亭集·書〈東田詞〉卷后》感嘆道：“竊謂南唐、北宋惟小令為工，若慢詞，至南宋始極其變。以是語人，人輒非笑，獨宜興陳其年謂為篤論，信夫同調(diào)之難?！庇謸?jù)王述庵《國朝詞綜》卷三載朱竹垞論曹升六《珂雪詞》云：“詞至南宋始工，斯言出，未有不大怪者，惟實庵舍人意與余合。今就詠物諸詞觀之，心摹手追，乃在中仙、叔夏、公謹，兼出入天游、仁近之間。北宋自方回、美成外，慢詞有此幽細綿麗否？”《曝書亭集》卷四十：“余嘗持論，謂小令當(dāng)法汴京以前，慢詞則取諸南渡，錫山顧典籍不以為然也。”可見，宋后五百年人們對于詞的認識才逐漸趨于一致。

關(guān)于詞的特質(zhì)，以下數(shù)家有些概括性的描述：

沈義父《樂府指迷》：余自幼好吟詩。壬寅秋，始識靜翁于澤濱。癸卯，識夢窗。暇日相與唱酬，率多填詞，因講論作詞之法，然后知詞之作難于詩。蓋音律欲其協(xié)，不協(xié)則成長短句之詩；下字欲其雅，不雅則近乎纏令之體；用字不可太露，露則直突而無深長之味；發(fā)意不可太高，高則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思此則知其所以難。

王漁洋《花草蒙拾》：或問詩詞曲分界，予曰：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定非《香奩詩》，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定非《草堂詞》也。

胡薇元《歲寒居詞話》：晏元獻殊《珠玉詞》集中《浣溪沙·春恨》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本公七言律中腹聯(lián)，一入詞，即成妙句，在詩中即不為工。此詩詞之別，學(xué)者須于此參之，則他詞亦可由此會悟矣。

李笠翁《窺詞管見》：作詞之難，難于上不似詩，下不類曲，不淄不磷，立于二者之中。大約空疏者作詞，無意肖曲，而不覺仿佛乎曲。有學(xué)問人作曲，盡力避詩，而究竟不離于詩。一則苦于習(xí)久難變，一則迫于舍此實無也。欲為天下詞人去此二弊，當(dāng)令淺者深之，高者下之，一俯一仰，而處于才不才之間，詞之三昧得矣。”又：“詞之最忌者有道學(xué)氣，有書本氣，有禪和子氣。

沈謙《填詞雜說》：承詩啟曲者，詞也，上不可似詩，下不可似曲。

譚復(fù)堂《篋中詞》：阮亭、葆馚一流，為才人之詞，宛鄰、止庵一派，為學(xué)人之詞，惟三家（河按：蔣鹿潭、納蘭、項蓮生）是詞人之詞。

孫麟趾《詞徑》：作詞十六要訣：清、輕、新、雅、靈、脆、婉、轉(zhuǎn)、留、托、澹、空、皺、韻、超、渾。……近人作詞，尚端莊者如詩，尚流利者如曲。不知詞自有界限，越其界限，即非詞。蔗鄉(xiāng)云：無才固不可作詞，然逞才作詞，詞亦不佳。須斂才煉意，而以句調(diào)運之。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詞宜細不宜粗，宜曲不宜直，宜幽不宜淺，宜沈不宜浮，宜蓄不宜滑，宜艷不宜枯，宜韻不宜俗，宜遠不宜近，宜言外有意，不宜意盡于言，宜屬情于景，不宜舍景言情。

王國維《人間詞話》：詞之為體，要眇宜修。

夏敬觀《忍古樓詞話·盧冀野》：詩筆懼為詞傷，詞筆懼為曲傷，作者往往不能兼美。冀野尚不病此。

宛敏灝：詩貴溫雅，故多用樸素的文言。曲尚尖新，故時采聰俊的口語。其上不似詩、下不類曲的清辭麗句，則是詞中常見的語言。

繆鉞《詩詞散論·論詞》中歸納了詞的四個特征：一曰其文小，二曰其質(zhì)輕，三曰其徑狹，四曰其境隱。又《論李義山詩》：詞之特質(zhì)，在乎取資于精美之事物，而造成要眇之意境。

葉嘉瑩《論詞的弱德之美》：約言之，詞體中所表現(xiàn)的，乃是較之詩體更為纖美幽微的一種美感特質(zhì)，清代常州詞派之開創(chuàng)者張惠言，在其《詞選》一書中就曾提出說，詞之特質(zhì)乃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可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

王蟄堪《半夢廬詞話》：或問：詩詞何似？曰：詩若蒼顏老者，孤燈獨坐，雖葛巾布服，眉宇間使人想見滄桑，談吐?lián)]灑，不矜自重，不怒自威。詞猶美艷少婦，微步花間，風(fēng)姿綽約，雖釵鈿綺服,使人想見玉骨冰肌，顧盼間隱然怨訴，徒有憐惜，可遠慕而不可近接焉。

以上諸家，各有闡述，互見表里，允皆中肯。其中沈義父之言，尤為珍貴，直可作夢窗之語看。

余以詞之為物，概言之，要眇宜修；質(zhì)言之，深婉；要言之，乃探得八字以喻，曰清、曰輕、曰靜、曰小、曰遠、曰宛、曰曼、曰渺。試分解如下，并選錄諸家之論以見證焉。

【附論：要眇宜修】

要眇宜修四字，出《九歌·湘君》：美要眇兮宜修。美湘君也。王逸注：要眇，好貌。修，飾也。據(jù)此，要眇是一種美好貌，修是一種裝飾美。洪興祖補注：此言娥皇容德之美。就是不但有外在容貌之美，而且有內(nèi)在品德之美。又《遠游》：神要眇以淫放。洪興祖注：要眇，精微貌。合而言之，要眇宜修，是一種女性的美，是經(jīng)過修飾的內(nèi)外精美。

要，柔婉細微、含蓄內(nèi)斂?！豆騻鳌罚阂丝煞?。何休注：臣約束君曰要。約束使之?dāng)慷环?、靜而不躁、細而不巨、柔而不剛?！赌印罚撼`王好士細要。要即腰本字，體之細者。

眇，遙深幽渺、纖小精妙。《悲回風(fēng)》：路眇眇之默默。遙遠也。《文賦》：志眇眇而臨云。高遠也。《湘夫人》：目眇眇兮愁予。遠視貌?！稘h書·敘傳上》：離婁眇目于豪（毫）分。瞇眼而觀也。顏師古注：眇，細視也。《莊子·德充符》：眇乎小哉?！豆茏印罚翰煊谖㈨?。《史記·秦始皇本紀》：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南史·周敷傳》：敷形貌眇小，如不勝衣。皆微小義。《漢書·王褒傳》：眇然絕俗離世。通渺?！稘h書·楊雄傳》：聲之眇者不可同于眾人之耳。通妙，美、好。

以此論詞，則是經(jīng)過修飾，表里相美，意美于內(nèi)，言美于外，具備柔婉含蓄、幽微纖小、深遠渺茫之特性。此之謂“要眇宜修”也。詞之三昧，盡之四字中。

《說文》：不去其塵垢。不可謂之修。不加以縟采，不可謂之修。

左思《魏都賦》：清謳微吟之要眇。

張惠言《詞選序》：傳曰：意內(nèi)而言外謂之詞。其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極命風(fēng)謠里巷男女哀樂，以道賢人君子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

錢鐘書：長吉穿幽入仄，慘淡經(jīng)營，都在修辭設(shè)色，舉凡謀篇命意，均落第二義。

【附論：豪放與婉約】

豪放，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之第十二品。宋人以豪放論文藝者甚多，以豪放論蘇詞者，始于南宋紹興辛未（1151）曾慥《東坡詞拾遺》：“豪放風(fēng)流，不可及也?！彼文┰跎蛄x父《樂府指迷》亦謂蘇辛“諸賢之詞，固豪放矣”。

【豪】形聲。從豕，音史，本義：豪豬，全身黑色,自肩部以后長著許多長而硬的棘毛，棘毛如刺,黑白相間。穴居,晝伏夜出。也稱箭豬，俗字作“毫”。《說文》：豪,豪豕鬣如筆管者,出南郡。《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鹿臺之山,其獸多白豪。引：強大、奢華、英雄。豪放之豪，義為豪邁、大氣。

【放】形聲。從攴，方聲。本義：驅(qū)逐，流放?！墩f文》：逐也。引：釋放、放縱、放置。

最初并舉婉約豪放之論者為明代高郵人張綖，綖字世文，自號南湖居士，詩文家、詞曲家。與兄經(jīng)、纮、從弟繪合稱“張氏四龍”。有《詩馀圖譜》、《南湖詩集》、《杜詩通》和《杜律本義》等?！对娪鄨D譜·凡例》后附云：“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詞情蘊籍，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宏。蓋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大約詞體以婉約為正?！贝酥^人質(zhì)性情各有偏向，而一人性情亦非僅一端，豈能固于一面。王士禎《花草蒙拾》：“張南湖論詞派有二，曰婉約，曰豪放。仆謂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惟幼安稱首?！?/span>

這是張綖在宋金元人有關(guān)論述的基礎(chǔ)上,在長期詞學(xué)實踐中,特別是在寫作《草堂詩余別錄》、《詩余圖譜》等的過程中,經(jīng)過反復(fù)思考、提煉而出的。在《草堂詩余別錄》“精工豪放二體說”一節(jié)中。

婉約體的特點是：含蓄蘊藉，化事為情，融情于景，曲折地表達深細宛轉(zhuǎn)的復(fù)雜情緒，婉轉(zhuǎn)纏綿，情韻兼勝。

豪放體的特點是：情緒勃發(fā)，氣勢恢宏。蘇軾歷來被認為是豪放詞的始創(chuàng)者和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