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已逝，憑欄“望春風”

——我讀格非《望春風》

格非：“沒有對時間的沉思，沒有對意義的思考，所有的空間性的事物，不過是一堆絢麗的虛無，一堆絢麗的荒蕪。如果我們不能夠重新回到時間的河流當中去，我們過度地迷戀這些空間的碎片，我們每一個人也會成為這個河流中偶然性的風景，成為一個匆匆的過客?！?/span>

（1）

那一年，我離開了故鄉(xiāng)。

一晃二十年，東北求過學，西南看過天，大多數(shù)時間，寄居于這江南的水鄉(xiāng)?？蔁o論身在何方，匆匆的腳步時常沉重，沉重中有行囊中的鄉(xiāng)愁。仿佛中，好像自己只是風中的枝葉，而根永遠留在了故鄉(xiāng)。

無論鐘聲敲過了多少歲月，敲白了多少黑發(fā)，敲飛了多少夢想。夢起處，總會有傍晚的炊煙，河邊的梨樹，田里的蛐蛐，父親的驢車。那時的太陽總是火紅明媚，月亮好像沒有碎影，模糊中奶奶帶著我來到村頭的磨坊，用新出的豆?jié){水，沏一碗雞蛋花，青青黃黃，那是小蔥的飄在上方。

四季在轉(zhuǎn)，日月在轉(zhuǎn)。拉著碾子的那頭驢眼睛雖然沒有蒙上，可依然重復地轉(zhuǎn)圈，把場上的麥穗碾成奶水，把一坡的花朵碾成落英，為孩子碾出新年的衣裳。漸漸地，驢車不見了，碾子消失了，被稱為鐵牛的拖拉機拉著犁耙，站在上面的青年好像一個騎士，馳騁在田野的中央。后來，少年的心飛向遠方，駛離村莊的公交車上煙云繚繞，在黃土地上拖起一溜長煙，長煙的后面是仍在揮手的母親，眼中噙著淚水，父親不語，手中的草煙薰黃了手指。

前幾年，曾經(jīng)回到了故鄉(xiāng)。

我到田間尋覓，蛐蛐沒有了，野草不見了；我到河邊望望，梨樹消失了，河塘干涸了；我站在村子中央，億不起碾子和磨坊，曾經(jīng)放過的地方；穿過曾經(jīng)的小路，奶奶的墳墓邊上，新蓋起了好幾棟鄉(xiāng)村洋房。我靜靜地站在曾經(jīng)捉迷藏的場上，閉上眼睛傾聽那時的聲音，一輛轎車駛過，濺起的水珠打在了臉上。

故鄉(xiāng)變成了鄉(xiāng)愁，雖然時而拽著我回來，可早已變了模樣。

飛了，都飛走了，只有村口老樹上的烏鴉是鄉(xiāng)愁里最后的守望。

（2）

讀完格非的新作《望春風》，忽然就寫下了上面的文字。

雖然年齡有差，身份有異，但每一個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我們，都會有類似的情懷。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這本書里，格非除了鄉(xiāng)村環(huán)境的描寫，還向我們回憶了那個時代鄉(xiāng)村的和諧與安寧。

格非描述的這個以趙姓居多的村子被人稱為“儒里趙”村，它鄰近丹陽縣，村里人號稱祖先來自山東瑯琊，“是世代簪纓的高門望族”。令他們引以為豪的是祖先曾出過一個右丞相、六位進士、兩任方伯，還有一個武狀元。據(jù)說昭明太子在讀書之余，常到這一帶賞玩山野風光……

到現(xiàn)代仍有“就是如今在上海做大官的陳毅，也曾請趙孟舒給他彈過琴呢！”

從為陳毅彈過琴的趙孟舒、有“刀筆”之稱的趙錫光、美艷的妓女王曼卿、立志一生辦三件大事的趙德正，還有來歷不明的老菩薩唐文寬，以及帶著秘密自殺的父親，《望春風》中每一個人物都有自己的道德標桿和行事法則，他們構(gòu)成了那個和諧而安寧的鄉(xiāng)村江湖。

雖然在村里，也有雞零狗碎的瑣事，鄰里之間的勾心斗角，粗野鄉(xiāng)村政治的博弈，人心的那些陰暗面。但在格非的筆下，整個村莊雅過于俗，在環(huán)境上，堪稱桃花源再現(xiàn)。

書中的敘述者“我”，曾描述過自己的夢境：

“我夢見自己走入了一個山中小院。山間蒼翠秀寂，小溪淙淙，屋宇修潔。門前桃杏繁麗，雜以細柳和天竺。野鳥格磔其中。我的母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刻不停地跟我說著話，始終在笑。但奇怪的是，不論是笑，還是說話，我怎么也無法聽見她的聲音。仿佛她說的每句話，剛一出口，就讓四月的熏風給吹得沒影了?！?/span>

還有政治威壓下村民“不合時宜”的表現(xiàn)：地主趙孟舒要到鎮(zhèn)上被批斗，支書讓人推著獨輪車接送，還派人專門捧著綠豆湯陪著，以防中暑，這個情景，不禁引起路人開玩笑：“你們這哪里是去批斗地主啊，分明是給勞模頒獎嘛！你們怎么不在他胸前別一朵大紅花？”如此這般的事情不止一樁，可看出村民的宅心仁厚，即使有外界的“革命”大潮流沖刷，亦未失掉本色。所以，每一個曾經(jīng)存在過的村莊的江湖里，文化意蘊才是我們曾經(jīng)的脊梁。

（3）

格非的《望春風》，是對鄉(xiāng)村情懷的祭奠。

桃源不再，徒望春風。

對于每一個中國人來說，鄉(xiāng)村是無可回避的精神源泉。

歷史的車輪正以高鐵的速度飛馳而過，獨自憑欄望春風，也只不過成為一種奢望。碎片化的生活，層出不窮的各式“新”，腳步豈敢停留片刻。

即使有孔夫子那般“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的愿望，也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憑欄之余，春風過后，發(fā)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感慨。

莫忘來處，閑著讀點書，雖然在這個塵世，終究逃不脫“匆匆過客”的命運。

人，總是要有點念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