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讀茶史，頗為受益。唐朝是中國茶史上的輝煌時代，不僅有陸羽和茶經(jīng)，還有盧仝、白居易等不朽詩作，還有一位神秘人物，在茶史上應值得大書特書，而一千多年過去連一本傳記都沒留下。這個人就是詩僧皎然。

皎然，俗姓謝，字清晝，湖州長城（今浙江長興）人，唐代著名詩僧。唐肅宗至德年間（約公元756年），皎然結(jié)識來湖州避安史之亂的陸羽，從此開啟了兩人長達四十多年的淄素之交。皎然交游甚廣，與陸羽、顏真卿、韋應物、盧幼平、于頔等文人墨客交往唱和，留下了膾炙人口的詩文軼事。

在皎然存世的470首詩作中，關(guān)于茶人茶事的約有28首，是唐代茶詩數(shù)量第三多的詩人，僅次于64首的白居易和38首的貫休。他的茶詩，大部分是以茶會友、往來酬唱，有的是采茶制茶、品茗悟禪，有的是借茶抒懷、以詩明志、弘揚茶道。皎然的茶詩首次提出了茶道之說，對后世的茶文化具有重要影響。

一、淄素之交——茶圣陸羽的終身密友

皎然有12首詩記載了與陸羽交往酬唱的過程。有趣的是，他在不同時期，寫了三首尋訪陸羽不遇的詩，這些詩的共同點，就是場景感強，把想見不得見的惆悵與失落表達得生動真切。

尋陸鴻漸不遇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道山中去，歸時每日斜。

這首詩約作于唐肅宗上元初（約760年）秋天，陸羽到湖州后，先借住妙喜寺僧舍，后結(jié)廬于苕溪之濱，門前種桑麻，編籬笆，籬下種菊，尚未開花。皎然前往探訪，扣門不應，詢問鄰居得知，陸羽進山采茶，每天太陽落山時才回家。一幅隱士進山采茶、安居鄉(xiāng)間的景象。次年（761年）陸羽《茶經(jīng)》初稿脫稿，可見此處正是陸羽撰寫《茶經(jīng)》之所。

往丹陽尋陸處士不遇

遠客殊未歸，我來幾惆悵。

叩關(guān)一日不見人，繞屋寒花笑相向。

寒花寂寂遍荒阡，柳色蕭蕭愁暮蟬。

行人無數(shù)不相識，獨立云陽古驛邊。

鳳翅山中思本寺，魚竿村口望歸船。

歸船不見見寒煙，離心遠水共悠然。

他日相期那可定，閑僧著處即經(jīng)年。

皎然的第二次尋訪不遇，是在唐代宗寶應元年（762年，陸羽時年30歲），陸羽避袁晁兵亂，移居丹陽茅山。皎然在陸羽暫住的村口苦苦等待返航的歸船，久別盼重逢，在驛舍門外徘徊不舍離去，可以看出皎然與陸羽之間的特殊情誼。

訪陸處士羽

太湖東西路，吳主古山前。所思不可見，歸鴻自翩翩。

何山賞春茗，何處弄春泉。莫是滄浪子，悠悠一釣船。

這是皎然第三次尋訪不遇，皎然徘徊在驛舍前，當看到天上飛鴻，更加期盼陸羽歸來。猜想陸羽外出，究竟是品春茶，還是汲春泉，或是獨釣湖上？

皎然寫與陸羽交往最早的一首詩作于759年，他把陸羽和韋卓比作陶淵明和謝靈運，甚至因為認識了他們，連結(jié)識他人的興趣都沒有了。可見皎然初識陸羽時的一見如故。

贈韋卓陸羽

只將陶與謝，終日可忘情。

不欲多相識，逢人懶道名。

從各個時期皎然的詩作中，可以看到皎然對陸羽的真心欣賞和真摯友誼，兩人修茶禪于一體，友誼延續(xù)了四十多年，死后先后歸葬于湖州杼山妙喜寺。寺旁有皎然塔和陸羽墓，唐朝德清籍詩人孟郊在《送陸暢歸湖州因憑題故人皎然塔陸羽墳》一詩中有“杼山磚塔禪，竟陵廣宵翁”。妙喜寺既是他們初識、開始交往的地方，也是歸葬安息之所，不愧是淄素忘年之交。

二、勸茶抑酒——品茗之風的早期傳播者

皎然的茶詩中，有三首為勸茶抑酒之作。第一首《九日與陸處士飲茶》，記述的是重陽節(jié)之際，兩位老友獨坐僧院，欣賞籬下黃菊，飲菊花茶，談茶參佛。

九日與陸處士羽飲茶

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

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

皎然通過此詩，對世俗飲酒之風進行規(guī)勸，提到用菊花泡茶之獨特芳香。此詩也是菊花茶悠久歷史的有力證據(jù)，早在唐朝時已有重陽節(jié)飲菊花茶習俗，正好契合桐鄉(xiāng)等浙北地區(qū)有種植杭白菊的傳統(tǒng)。

送李丞使宣州

結(jié)駟何翩翩，落葉暗寒渚。

夢里春谷泉，愁中洞庭雨。

聊持剡山茗，以代宜城醑。

古時僧人在迎送酬唱中以茶代酒，既方便了社交，又守持了佛教戒律?！端屠钬┦剐荨分械囊顺酋钱敃r名酒，剡山茗就是越州茶，系唐時名茶，陸羽《茶經(jīng)》有“越州上，明州、婺州次，臺州下”之說。皎然在其他詩詞中也有多次提及剡茗、剡溪茗，如《送許丞還洛陽》有“剡茗情來亦好斟，空門一別肯沾襟”。如《飲茶歌誚崔石使君》有 “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

皎然《飲茶歌誚崔石使君》就是一首勸茶歌，也是皎然的代表作。他在與湖州刺史崔石的交往中，感慨“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他引用東晉官員畢卓酗酒夜宿酒窖誤事、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的飲酒詩兩個典故，以及崔石酒后高歌驚擾他人，調(diào)侃飲酒的危害性，稱贊飲茶有修身養(yǎng)性、得道成仙之功效。

唐朝正處于民族大融合之際，飲酒之風盛行。品茗飲茶的風氣，自然與飲酒相抵觸，彼時經(jīng)常發(fā)生品茶與飲酒的爭論?！恫杈普摗肥且黄l(fā)現(xiàn)于敦煌的唐朝變文，用擬人手法展開了一場茶酒爭功的大辯論。茶者以“百草之首，萬木之花。貴之取蕊，重之摘芽。呼之名草，號之作茶。貢五侯宅，奉帝王家。時新獻入，一世榮華。自然尊貴，何用論夸”自詡，酒者以“自古至今，茶賤酒貴單醪投河，三軍告醉。君王飲之，叫呼萬歲。群臣飲之，賜卿無畏。和死定生，神明歆氣。酒食向人，終無惡意。有酒有令，仁義禮智”回擊。四個半回合的你來我往，不分勝負。最后，水出來裁決，“茶不得水，作何相貌。酒不得水，作甚形容。米曲干吃，損人腸胃。茶片干吃，只礪破喉嚨。萬物須水，五谷之宗”，希望：茶與酒“從今以后，切須和同。酒店發(fā)富，茶坊不窮。長為兄弟，須得始終”。可見，唐朝時，品茶之風興起，與飲酒之習形成相互補充。

三、亦茶亦禪——以茶修身的實踐者

皎然茶詩中有三首記述了采茶、制茶、煮茶的方法。皎然作為杼山妙喜寺住持，寺產(chǎn)有茶山，采茶制茶都是寺院必備之事。特別是與陸羽保持了四十多年的交往，談茶論茗都是家常便飯。因此，皎然諳熟茶事，十分正常。

顧渚行寄裴方舟

我有云泉鄰渚山，山中茶事頗相關(guān)。

鶗鴂鳴時芳草死，山家漸欲收茶子。

伯勞飛日芳草滋，山僧又是采茶時。

由來慣采無近遠，陰嶺長兮陽崖淺。

大寒山下葉未生，小寒山中葉初卷。

吳婉攜籠上翠微，蒙蒙香刺罥春衣。

迷山乍被落花亂，度水時驚啼鳥飛。

家園不遠乘露摘，歸時露彩猶滴瀝。

初看怕出欺玉英，更取煎來勝金液。

昨夜西峰雨色過，朝尋新茗復如何。

女宮露澀青芽老，堯市人稀紫筍多。

紫筍青芽誰得識，日暮采之長太息。

清泠真人待子元，貯此芳香思何極。

這是皎然茶詩中記錄茶事最詳盡的一首詩，對采茶籽（鶗鴂鳴時芳草死）、采茶葉（伯勞飛日芳草滋）、采茶時機（家園不遠乘露摘，歸時露彩猶滴瀝）、煮茶（更取煎來勝金液）等茶事技藝，做了詳細描述。

對陸迅飲天目山茶因寄元居士晟

喜見幽人會，初開野客茶。日成東井葉，露采北山芽。

文火香偏勝，寒泉味轉(zhuǎn)嘉。投鐺涌作沫，著碗聚生花。

稍與禪經(jīng)近，聊將睡網(wǎng)賒。知君在天目，此意日無涯。

皎然在這首詩中交代了采茶時間（露采北山芽）、煮茶（文火香偏勝）、水品（寒泉味轉(zhuǎn)嘉）、泡茶（投鐺涌作沫，著碗聚生花）等采茶、制茶、品茶等技藝。

在皎然的茶詩中，除了描述采茶、制茶等茶藝之外，還有一些詩作著重表現(xiàn)品茗飲茶的高野孤寂、清凈修省、高山流水、琴瑟和鳴的精神境界。如《陪盧判官水堂夜宴》中的“愛君高野意，烹茗釣淪漣”，展示了一個釣翁烹茗垂釣、獨釣漣漪等形象，頗有姜太公釣魚之境界。從《湖南草堂讀書招李少府》中的“藥院常無客，茶樽獨對余”，可以看到一位客居寺院的隱者，在斜陽里獨對茶樽的孤寂畫面。《白云上人精舍尋杼山禪師兼示崔子向何山道上》的“識妙聆細泉，悟深滌清茗”，展示了在潺潺流水旁，禪師聆聽叮咚之妙，在清茶一杯中體悟人生哲理的畫面?！洞鹋峒?、陽伯明二賢各垂贈二十韻 今以一章用酬兩作》的“清宵集我寺，烹茗開禪牖。發(fā)論教可垂，正文言不朽”，則是在明月之夜，三兩好友相聚禪房，窗外月光如水，品茗飲茶，傾心交流禪修之得。通過《晦夜李侍御萼宅集招潘述 湯衡 海上人飲茶賦》中的“茗愛傳花飲，詩看卷素裁”，可以看到在月末之夜，一群志趣相投的文人，傳花飲茶，吟詩作賦，素絹題詩，相互唱和，通宵達旦的場景。

飲茶歌送鄭容

丹丘羽人輕玉食，采茶飲之生羽翼。

名藏仙府世空知，骨化云宮人不識。

云山童子調(diào)金鐺，楚人茶經(jīng)虛得名。

霜天半夜芳草折，爛漫緗花啜又生。

賞君此茶祛我疾，使人胸中蕩憂栗。

日上香爐情未畢，醉踏虎溪云，高歌送君出。

皎然在這首茶詩中，把茶飲視作修煉得道的必備階段，飲茶既可以去除疾?。钗壹玻?，還可以消除憂愁（蕩憂栗），甚至可以羽化登仙（生羽翼）。把飲茶之人比作丹丘仙人，可以長生不老?？梢姡ㄈ粚Σ柚矏?，對飲茶之風的全力推動。

四、茶道之源——茶道理論的首創(chuàng)者

陸羽的代表作《茶經(jīng)》，皎然的代表作《飲茶歌誚崔石使君》，盧仝的代表作《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這三篇詩文是茶史上的經(jīng)典詩文。皎然在茶史上的貢獻，一方面記錄了與茶圣陸羽的交往過程，成為重要的茶史資料；另一方面率先提出了茶道概念，并對茶道的境界做了三個層次歸納。

飲茶歌誚崔石使君

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牙爨金鼎。

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cè)餄{。

一飲滌昏寐，情來朗爽滿天地。

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

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

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

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

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

皎然的這首詩先提出了一飲（滌昏寐）、再飲（清我神）、三飲（便得道）等茶飲的三重境界，還首次提出了茶道概念（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此詩約作于785年，比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中提出“七碗茶”的七重境界早了28年。

盧仝也是茶史上的杰出人物，被后人尊為茶仙，生于769年，比皎然小約49歲。盧仝《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中的“七碗”，與皎然《飲茶歌誚崔石使君》中的“三飲”具有顯著的傳承和發(fā)展?！叭嫛迸c“七碗”，都是從飲茶的感官功效，遞進到精神升華。皎然的“一飲滌昏寐”，可以對應盧仝的“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皎然的“再飲清我神”，可以對應盧仝的“三碗搜枯腸”、“四碗發(fā)輕汗”、“五碗肌骨清”。皎然的“三飲便得道”，對應盧仝的“六碗通仙靈”、“七碗清風生”。皎然的“一飲”、“再飲”，與盧仝的“一至五碗”，屬于品茗飲茶在感官層面的體驗；皎然的“三飲”與盧仝的“六至七碗”，屬于精神層面的得道、通靈等體驗。在飲茶體驗的表述上，兩者也非常相似，皎然用了“情來朗爽滿天地”、“忽如飛雨灑輕塵”的比擬手法，盧仝則用了“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等表述，形象通俗。

《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唐·盧仝）

日高丈五睡正濃，軍將打門驚周公。

口云諫議送書信，白絹斜封三道印。

開緘宛見諫議面，手閱月團三百片。

聞道新年入山里，蟄蟲驚動春風起。

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

仁風暗結(jié)珠蓓蕾，先春抽出黃金芽。

摘鮮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馀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門反關(guān)無俗客，紗帽籠頭自煎吃。

碧云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風雨。

得知百萬億蒼生命，墮在巔崖受辛苦!

便為諫議問蒼生，到頭還得蘇息否?

盧仝以這首俗稱《七碗茶歌》，贏得了茶仙之美譽。在日本，盧仝被尊為“煎茶道”師祖。日本江戶時期“煎茶道”的創(chuàng)始人高游自稱是“盧仝正流達摩宗第四十五代傳人”，在他的《梅山種茶譜略》一書中寫道：“茶種于神農(nóng)，至唐陸羽著經(jīng)，盧仝作歌，遍布海內(nèi)外，而后風騷之士吟詩作賦之時無不品茶。”因此，盧仝也被稱為茶道之祖。

實際上，皎然才是茶道的首創(chuàng)者，對茶道的形成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貢獻。盧仝所作《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的“七碗茶”七重境界，是對皎然《飲茶歌誚崔石使君》“三飲”境界的發(fā)展、深化和繼承，是中國茶道文化的重要內(nèi)涵。

歷史長河滾滾向前，很多茶事茶史來不及記錄，就在兵燹戰(zhàn)火和朝代變遷中湮滅了。我們通過茶史探尋可以發(fā)現(xiàn)，皎然作為茶道首創(chuàng)者，對茶道概念的形成與發(fā)展，起到了開創(chuàng)性作用。恰如他的出家人身份，皎然高野孤寂，與世無爭?？梢哉f，皎然是茶史上一顆遺落的明珠，我們應銘記皎然大師的歷史貢獻。謹以一首小詩，致敬皎然大師：

皎然頌

世人皆知陸鴻漸，茶經(jīng)茶圣嘆六羨。

盧仝兩腋生清風，七碗茶仙何翩翩。

唯獨寂寞釋皎然，淄素交羽四十載。

苕溪唱和啜三飲，后世莫忘茶道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