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葉圣陶(右立)與沈雁冰(右二)、鄭振鐸(左二)、沈澤民(左立)合影于上海

　　爺爺葉圣陶是一個正直的愛國者，他一生追求光明，一生為自己理想的社會而奮斗。雖然爺爺沒有參加過中國共產(chǎn)黨，但是，還在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之初，他就認識和交結(jié)了一些優(yōu)秀的共產(chǎn)黨員，如鄭振鐸、沈雁冰、瞿秋白、胡愈之、楊賢江……因為有著共同的志向和共同的事業(yè)，爺爺和這些共產(chǎn)黨員的關(guān)系都很好。在新中國成立前的那些苦難的歲月里，這些共產(chǎn)黨員把爺爺當成忠實可靠的戰(zhàn)友，一直關(guān)注他、信任他、委托他，或者和他一起做過許多事情。爺爺則把這些共產(chǎn)黨員當成肝膽相照的朋友，擁護他們的主張，參加他們的活動，用行動幫助和支持他們。爺爺和中國共產(chǎn)黨相濡以沫，并肩戰(zhàn)斗，為中國的解放作出了努力。新中國成立前他們一起為成立新中國沖鋒陷陣，新中國成立后他們又一起為建設(shè)新中國不遺余力，許多人都成了爺爺畢生的好朋友，發(fā)生在他們之間的一些事情，應該是中國共產(chǎn)黨和民主人士友好合作的生動例證。

　　我的父親葉至善寫的傳記《父親長長的一生》，詳細記載了爺爺葉圣陶和中國共產(chǎn)黨人早期的交往細節(jié)，這些鮮為人知的故事讀起來真真切切，令人感動，讓我仿佛看到了在那個白色恐怖的年代，他們不畏強權(quán)，手挽手肩并肩走在一起，一直戰(zhàn)斗到革命勝利。這是真正的革命情誼，可以說是用以命相托換來的。以下摘幾段父親的回憶，讓大家看看那個年代爺爺和共產(chǎn)黨人之間的事情，應該還是很有意義的。

　　可以信賴的朋友

　　沈雁冰是中國早期的共產(chǎn)黨員，是中國第一個共產(chǎn)黨員作家。爺爺?shù)谝淮我姷缴蜓惚?921年。那年三月，爺爺來到上海，和沈雁冰商量印行《文學研究會叢書》的事情。1923年初，爺爺?shù)缴虅沼^工作，和沈雁冰成了同事。之后他們互幫互助，一生都是好朋友。爸爸在一篇述說他們之間友情的“賦別寄哀思”的散文里，回憶了當年的一些往事，其中一段這樣寫道：

　　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之初，沈雁冰先生是上海黨內(nèi)的重要人物。他自己絕不會說的，我父親沒有打聽問訊的習慣，大概是看出來的……

　　那時候我家住在香山路仁馀里28號，我父親的工余兼管文學研究會的雜務，如回復和傳遞信件，辦理出版物的函購。住所大門還釘著一塊藍底白字的“文學研究會”的搪瓷牌子。沈先生大概看中了這幢房子有這樣一個公開身份，每天郵差送來的信件又多，就托我父親代他收信。凡是信封上寫著“鐘英先生收”的，就檢在一邊，說待有人來取就交與。有些晚上（沈先生）還借我家開會。會場就在客堂后間的樓梯底下，我父親從不問他們開什么會，總是在晚飯以后，先從后門進來一個我父親認得的人，父親把把門的大權(quán)交給了他，管自上樓去做自己的工作了。

　　前面的客堂里睡著祖母和我，我已經(jīng)懂點兒事兒了，知道在板壁后面低聲說話的是“革命黨”，而“革命黨”被抓住了是要殺頭的。北火車站的電線桿上就曾經(jīng)掛過小竹籠，籠里盛著“革命黨”的腦袋。我走過那里連頭也不敢抬……想著想著，我害怕起來，把身子貼近祖母胸前，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不知道那些開會的“革命黨”是什么時候悄悄離去的……

　　“五卅”運動中的公理日報

　　1925年5月30日，震驚中外的“五卅運動”在上海爆發(fā)。那時候父親才七歲，給他留下的印象卻很深。在《父親長長的一生》這本書中，父親記下了那讓人興奮和難忘的年代，記下了爺爺和他的黨員朋友，一起辦的一張鼓舞民眾斗志的《公理日報》。

　　“五卅”運動當時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的場面是前所未見的，使每一個孩子都覺得新鮮，感到興奮。不論跑到哪兒——家里、學校里、街道上……強烈的愛國反帝宣傳都像空氣一樣包圍著你，使你感覺到，這場運動有自己的份，因而走在路上也跟平時不同，覺著特別帶勁。

　　使我不能忘記的還有《公理日報》。每天上學和回家，我都得經(jīng)過鄭振鐸先生家……那些日子里，我早晨上學，總看到鄭先生家的鐵柵和鐵門上扒滿了報童，重疊好幾排，鬧嚷嚷的，好像蜂房洞口的蜜蜂。一會兒，一疊又一疊的報紙從報童的頭上遞出來了。報童們分到了報紙就分頭開跑，一邊跑一邊喊：“《公理日報》，剛剛出版！《公理日報》，一只銅板?！?/p>

　　我知道《公理日報》是父親和他的朋友們編的?？墒俏耶吘怪挥?歲，沒有正經(jīng)看過這份日報，也看不懂上面印了些什么，更不會知道這份日報在運動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后來進了中學，在國文課上念到了父親寫的《在五月三十一號急雨中》，往后又聽別人談到那篇散文，我就想起了那時的《公理日報》。我問父親，父親說，這份日報是商務印書館的一班朋友編的，鄭振鐸、胡愈之、沈雁冰幾位先生出力最多，在運動中很受讀者歡迎，甚至擁護……

　　直到去年秋天（1981年）我和弟弟至誠一同整理父親的散文，借到了《公理日報》的復印件才知道，原來《公理日報》是五卅慘案發(fā)生后的第四天——六月三日創(chuàng)刊的，只出了二十二號……目的就是對這次愛國運動發(fā)表主張……

　　當時，《公理日報》態(tài)度激烈，大報不敢說的話，它敢說。大報不敢刊登的新聞，它敢刊登。所以一創(chuàng)刊，聲譽就超過了《申報》《新聞報》《時事新報》《時報》等大報。6月17日出版的第十五號，社論中還第一次提出了“打倒英國的帝國主義！”的口號……

　　6月24日，《公理日報》在出到第二十二號的時候刊出了《?？浴泛鸵粍t《本報同人特別啟示》，其中說：“本報雖只發(fā)行了二十多天，但已贏得了數(shù)萬讀者的熱烈同情。我們受到了許多熱心的民眾的鼓勵，覺得我們的工作萬不能就此終止?！?/p>

　　至誠的“遠游”

　　爺爺和共產(chǎn)黨員朋友的友情，是在多年的戰(zhàn)斗中結(jié)下的，他們彼此信賴相互依靠，甚至于以命相托?？箲?zhàn)勝利前夕，局勢越來越緊張，當時爺爺和還在四川的一家人，不得不為家里年紀最小的至誠考慮出路了，全家人商量之后，決定讓他去延安。爺爺要把自己的小兒子，托付給他的共產(chǎn)黨朋友，而朋友們也真誠熱情地準備接納這個小青年。至誠幾經(jīng)周折最終參軍入黨，成了我們家里的第一個共產(chǎn)黨人。下面就看看爸爸記錄下的當時的情景。

　　1945年，至誠暫時在開明的編教部工作，父親已經(jīng)托胡繩和雁冰兩位先生，跟重慶八路軍辦事處接好頭，讓至誠等候辦事處通知，由他們找適當機會護送去延安。至誠走這條路，還是去年十一月十七日晚上，家庭會議上做出的決議?！诙?，父親執(zhí)行家庭會議的決議，給胡繩先生，還有雁冰先生都寫了信。十天以后，就接到雁冰先生的回信。我父親在日記上，摘錄了信中論父母對子女之用心和態(tài)度的一段。

　　雁冰先生說：“小伙子有這樣的志氣和膽識，我們做長輩者當然很高興，可是又總覺得他們的美麗的青春時代，就被這樣嚴酷的現(xiàn)實活生生催老了，實在不忍。我們這一代的生活是沉重的，而他們的更沉重。我想我在至誠的年紀時，實在還渾噩得可愛而又可笑。做父母的人，看到兒輩有此決心，衷心是快樂的，卻又有點不忍。這種心理，我近來常有，不過理智還是使我們挺直起來。我想兄及嫂夫人也有此同樣心情吧。從大處遠處看，我們也只有這樣鼓勵他們?！?/p>

　　又隔了十來天，重慶范老太公來信，說雁冰先生要他轉(zhuǎn)告：至誠“遠游可成事實，其期速則一月，遲則兩月。囑準備行李，以俟通知?！?/p>

　　在父親這幾個月的日記中，提到“他途”，提到“遠游”，都指至誠準備去延安；不是信得過的人，他閉口不談這件機密。一九四五年元旦的日記上，父親記著沙汀先生來看他，兩個人一同去少城公園找個僻靜所在吃茶。父親問他，至誠去延安是否適宜。沙汀先生極為贊同，“并表示兩點：一、不宜為找作文資料而去；二、去時不宜取做客態(tài)度，必須參加實際工作。余謝之?！鄙惩∠壬f的分明是自己的生活準則，嚴格，扼要，而且爽利；跟文藝界中某些本末倒置的所謂深入生活有所不同。父親如實記下了他的話，還加上批語：“覺其人甚可愛。”

　　關(guān)于爺爺和早期共產(chǎn)黨員的交往，我就選錄以上這些。這些新中國成立前的事，大多不為人知，卻反映了中國共產(chǎn)黨人和民主人士的合作絕非一朝一夕，而是歷久彌新、休戚與共。爺爺在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不久，就和一些共產(chǎn)黨員一起共事了。新中國成立后，他更是為黨和人民盡職盡責地工作了四十年，直到九十四歲過世，他實在是中國共產(chǎn)黨忠實的伙伴。

　?。ㄗ髡呷~小沫，系葉圣陶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