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漢字的五大書體——篆、隸、楷、行、草，各具特色。篆書古奧而華麗，隸書質(zhì)樸而莊重，楷書工整而遒麗，行書俊逸而瀟灑。草書呢？許多“局外人”眼中，草書的特點似乎就是四個字——潦草難認。

 “潦草”和“難認”似乎是草書與生俱來的“特質(zhì)”。但這也不能怪草書的書家們故弄玄虛，這與草書的起源有關(guān)——草書的源頭是古奧的篆書，草書的起因就是為了“草寫”。草書源于篆書？沒錯，就像楷書不是行書的源頭一樣，草書的源頭既不是樣式和它相近的行書，也不是楷書甚至隸書，而是更古老的篆書。這是有文物研究為證的。

早在以篆書為“正體”的秦代，以及更早的先秦時期，古人右手執(zhí)原始的毛筆、左手執(zhí)窄窄的竹簡（或木牘），一筆一畫地寫那些猶如復(fù)雜圖案的篆字時，那種工作強度和工作效率是可想而知的。于是就有人“臨事從宜”，特別是在非正規(guī)的場合，比如起草文稿，或是私人“尺牘”（書信便條之類），就有了筆畫連寫、簡并筆畫之類“易而速”的寫法出現(xiàn)。更重要的是，用一些點畫省略符號來代替偏旁部件。這便是草書的肇始。這種書寫樣式，當時就稱為“草書”——“草”，是“起草”、“草稿”之草，但不是“潦草”之草。

原始草書與篆書的隸變現(xiàn)象幾乎同時并行，二者初期并無本質(zhì)化區(qū)別。之后二者逐漸分道揚鑣，書寫工整的一支成熟定型為隸書，修成了正果，替代篆書成為“正體”；書寫潦草的一支則在字形的省并牽縈方面繼續(xù)發(fā)展，繼而約定俗成，演化成后人所稱的“章草”。

章草

章草大致形成于西漢宣、元之間，興盛于東漢、三國及西晉。雖然以“草書”為名，但是它的“草法”有比較嚴格的規(guī)則。字中有連筆，但字與字之間不牽連；字形多取橫勢，有波挑（帶有篆隸意味）；筆畫部件的省并變化有約定俗成的“程式”可循?？傊?，它是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時間逐漸成熟完善的第一代草書書體。

說到章草的“程式”，就不得不提到《急就章》?！都本驼隆繁久都本推罚菨h元帝時史游所作的一部字書，原來使用隸書抄寫（有考古實物可證）。東漢時期草書風氣大盛以后，書家為了習字并兼示后學(xué)，改用草書抄寫。三國東吳的書法家黃象所書的《急就篇》，是保存章草字法最多的一篇書跡，被視為章草書法的經(jīng)典之作。不過當時還沒有“章草”這個名稱，只是稱為“草書”。“今草”形成后，為了二者有區(qū)別，人們便把《急就篇》改稱為《急就章》，而它所規(guī)范的草書書體也被稱為“章草”——有“章程”可循的草書。

古代的章草書法名家，從東漢的“草圣”張芝，到西晉的衛(wèi)瓘、索靖，一脈相承。不過，現(xiàn)今的人們已見不到他們的書法真跡了。西晉名家的草書尺牘墨跡，只有陸機的《平復(fù)帖》保存下來，這是我們現(xiàn)在所能見到的最早而且最可靠的古代名家墨書真跡。

《平復(fù)帖》（西晉·陸機）

陸機（261年－303年），字士衡，吳郡吳縣（今江蘇蘇州）人。西晉文學(xué)家、書法家，他所作的《文選》被譽為書、文皆佳（傳世有唐陸柬之臨摹本可一睹其風采）。陸機出身江南名門世家（三國時火燒聯(lián)營大敗劉備的東吳統(tǒng)帥陸遜就是他的祖父）。三國歸晉后，年輕的陸機宦游到洛陽，曾經(jīng)名重一時，后來冤死在政治斗爭漩渦中，留下“鶴唳華亭”的成語典故。

陸機《平復(fù)帖》書寫年代距今已有1700多年，是中國古代存世最早的名人書法真跡?，F(xiàn)藏故宮博物院。此帖縱23.7cm，橫20.6cm 。共九行、八十四字。是陸機寫給一個身體多病、難以痊愈的友人的一個信札，因其中有“恐難平復(fù)”字樣，故名《平復(fù)帖》。它是作者用勁毫禿筆在牙色麻紙上書寫的，墨色微綠，估計是松煙墨。古人評陸機的這篇草書：“無一筆姿媚氣，無一筆粗獷氣”。其草法古樸而不大正規(guī)，但其真實性遠遠勝過刻帖中的西晉名家草書。

由于有些字是當時的習慣寫法，今人對少數(shù)字句的解讀存在分歧，其中一個版本的釋文如下：

彥先羸瘵，恐難平復(fù)。往

屬初病，慮不止此，此以為慶。承

使唯男，幸為復(fù)失前憂耳。

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盡。

臨西復(fù)來，威儀詳跱，舉動

成觀，自軀體之美也。思識·

量之邁前，執(zhí)（勢）所恒有，宜·  

稱之。夏伯榮寇亂之際，聞

問不悉。

《平復(fù)帖》在中國書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對研究文字和書法變遷都有參考價值，素有“中華第一帖”的美名。這套《中國古代書法——草書》郵票的第一枚，就是《平復(fù)帖》。

今草

有學(xué)者研究認為，“今草”的創(chuàng)立者是東漢末年的書法家張芝。張芝（？—192），字伯英，敦煌酒泉（今屬甘肅）人。張芝是一位十足的“書法控”。他臨池學(xué)書，池水都染成墨色。家人置新衣的縑帛，他全部拿來先練字，然后煮洗掉字跡，再染上色做衣服。張芝又改良了毛筆（當時人稱為“伯英筆”），使之蓄墨多，適于在縑帛上連綿書寫而不枯墨。由于當時還沒有發(fā)明紙張，寫字的材料除了竹簡、木牘以外，就只有貴重的“帛”了。張芝的這些舉動真可謂“我為書狂”，但是也帶來了極大的收獲。過去在又窄又短的簡牘上寫字，運筆空間受到極大限制，而且竹木粗糙表面也阻滯流暢運筆，章草字字獨立而不連貫，原因大概也在于此。用大幅的縑帛寫字就不一樣了，運筆的空間大為擴展，光潔的表面便于運筆恣意縱橫。于是張芝創(chuàng)造出了筆畫連貫、多字連綿的草書新法，他稱之為“今草書”，以便和已有的草書（章草）相區(qū)別。張芝對他的草書新法極為在意，在他心目中，草書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文字書寫方法，而是一種抒發(fā)性靈情感的藝術(shù)。張芝草書的影響極大，后人稱他為“草圣”，把他和“正書之祖”鐘繇并稱為“鐘張”。（不過，張芝的書跡沒有流傳下來，《淳化閣帖》收的《冠軍帖》，米芾判斷為張旭臨小王書。）

東晉時期，“衣冠南渡”的士族名流們以草書尺牘為時尚，促進了今草的發(fā)展成熟。人們以東晉王羲之的草書作為今草成熟的標志。王羲之的今草，是“采張芝法，以（衛(wèi)）覬法參之”的一種草體。王羲之變制的真（楷）、行、草“今體”書法，用筆簡練明快，結(jié)體欹側(cè)。其“今草”不僅結(jié)構(gòu)緊結(jié)，而且偏旁部首之間形成了大小、高低、偏正的關(guān)系，字態(tài)欹側(cè)，富有顧盼的情調(diào)，因而被人稱為以“今妍”勝過張芝的“古質(zhì)”。他以擴張的縱引飛移筆勢，勾連于字與字之間，出現(xiàn)了一種大于“單字結(jié)構(gòu)”的“字群結(jié)構(gòu)”，草書的連綿情調(diào)更加濃郁?！罢撜叻Q其筆勢，以為飄若浮云，矯若驚龍?！?/span>

《初月帖》（東晉·王羲之）

傳世的王羲之書跡，以草書居多，《初月帖》是其中之一?，F(xiàn)藏于遼寧省博物館的《萬歲通天帖》，是唐摹王氏家族叢貼《寶章集》的摹本殘卷，《初月帖》是該叢帖的第二帖，因以“初月”二字開頭而得名（“初月”即正月，因避諱王羲之祖父“王正”而稱“初月”）。草書墨跡，8行，61字。王羲之使用“絞轉(zhuǎn)”筆法、曲勢的筆意、綿延的字群，讓全帖的面目錯落跌宕、變幻莫測，以質(zhì)樸和隨意給人以新奇的美感和魅力。人們認為此帖書法風格逸筆草草，自然天真，率意暢達，頗能代表晉人倜儻任誕的氣息。

《初月帖》全帖釋文如下：

初月十二日山陰羲之

報：近欲遣此書，停

行無人，不辦。遣信

昨至此。且得去月十六日

書，雖遠為慰。過囑，卿佳

不？吾諸患殊劣殊劣！方

涉道，憂悴。力不具。

羲之報。

《中國古代書法——草書》郵票第二枚，展現(xiàn)了《初月貼》的前六行。

狂草

繼“今草”之后，草書書法藝術(shù)發(fā)展的第三階段是“狂草”?？癫菀卜Q為“大草”，相應(yīng)于今草稱為“小草”。大小草都與“二王”有關(guān)。今草在王羲之手上成熟，狂草在王獻之手上發(fā)端。王獻之（344—386年），字子敬，王羲之第七子，曾官至中書令，故后人稱“大令”。王獻之是王羲之書法的繼承者，父子二人并稱為“二王”（羲之為“大王”，獻之為“小王”）。王獻之繼承發(fā)展了王羲之的今體書法，開創(chuàng)“行草書”的新樣式。他的行草名篇《十二月帖》里，用“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血脈不斷”的草書筆勢寫行書，將行草筆勢的連屬縱引發(fā)展為“一筆書”的風流樣式。米芾評贊為“運筆如火箸畫灰，連屬無端”。后世認為這就是“極縱草勢”的“狂草”的起點。四百年后，盛唐的兩位草書大師——張旭和懷素，把狂草書法推向了高潮。

古詩四帖（唐·張旭）

張旭（675？—759），字伯高，吳郡昆山(今江蘇昆山)人，官至左率府長史，故世人稱“張長史”。張旭有才氣，詞科出身，開元年間“吳中四士”之一；嗜酒而放達不羈，是杜甫詩詠的“酒中八仙”之一。張旭的書名起于天寶年間，真、草并為絕倫。顏真卿出其門下，稱贊他“楷法精深，特為真正?！秉S庭堅詩贊其“楷法妙天下，故作草通神?！焙笕艘沧鸱Q他為“草圣”。

張旭往往酒醉后呼叫狂走，乘興而揮毫，甚至用頭發(fā)濡墨書寫大字（頗有現(xiàn)代“行為藝術(shù)”的范兒），人稱“張顛”。張旭的狂草左馳右鶩，千變?nèi)f化，極詭異變幻之能事，但又不失法度，一點一畫皆有規(guī)矩。唐文宗李昂曾下詔，將張旭的草書與李白的詩歌和裴旻的劍舞并稱為“三絕”。張旭傳世的作品不多，如今可見有《肚痛帖》、《古詩四帖》等。

《古詩四帖》，墨跡本，五色箋，狂草書，無款，明董其昌定為張旭書?，F(xiàn)藏遼寧省博物館。此帖通篇筆畫豐滿，絕無纖弱浮滑之筆；行文跌宕起伏，動靜交錯，滿紙如云煙繚繞。人們認為這是狂草書法的代表之作。四首詩，是庾信《道士布虛詞》二首、謝靈運《王子晉贊》和《巖下一老公四五少年贊》。

《古詩四帖》中草書的個別字句與原詩句有差異。郵票圖案選取《四帖》第一首，釋文如下（加下劃線的為郵圖所展現(xiàn)內(nèi)容）：

東明九芝蓋，北燭五云車。飄飖入倒景，出沒上煙霞。春泉下玉霤，青鳥向金華。漢帝看桃核，齊侯問棘（原詩為棗）花。應(yīng)逐上元酒，同來訪蔡家。

自敘帖（唐·懷素）

懷素(737—？），字藏真，俗姓錢，永州零陵(今湖南零陵)人。自幼出家，經(jīng)禪之余從事藝文，尤好草書。初學(xué)歐陽詢，其后師從鄔彤（張旭的學(xué)生）學(xué)草書。習書刻苦，有“筆冢墨池”的典故。好飲酒，及酒酣興發(fā)，便在寺壁屏障、衣裳器具上四處寫字，得“醉僧”、“狂僧”之名。寶應(yīng)初年（762年），不到三十歲的懷素自零陵出發(fā)杖錫遠游，一路上他的草書備受稱贊，有包括李白在內(nèi)的一干名士才子寫詩稱頌，如：“含毫勢若斬蛟龍，?管還同斷犀象?！薄耙稽c三峰巨石懸，長畫萬歲枯松倒。”“壁上颼颼風雨飛，行間屹屹龍蛇動?！?/span>

其后懷素“懷書入秦”，在京師干謁名公，結(jié)交時賢，有詩稱：“杜甫李白與懷素，文星酒星草書星?！边€有詩歌描繪他作草書的盛況：“粉壁長廊數(shù)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睍r人稱張旭為顛、懷素為狂，即所謂“顛張素狂”。二人的狂草相比，張旭“妙于肥”，懷素“妙于廋”（黃庭堅語）。大歷七年（772年）秋，懷素持錫回鄉(xiāng)，途經(jīng)洛陽，與顏真卿有過一場“僧儒論書”，成為書壇盛事。其后，懷素駐錫零陵，或客居長沙，卒于貞元末年，享年六十余歲。

懷素的書跡，歷代的著錄甚多，但存世者少，僅有《論書帖》《苦筍帖》《食魚帖》等幾種。傳世的《自敘帖》，其內(nèi)容為自述作草書的經(jīng)歷、經(jīng)驗，和當時士大夫?qū)λ麜ǖ钠吩u。墨跡紙本，縱28.3厘米，橫775厘米，共126行、698字。書于唐大歷十二年（公元777年），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近代啟功認為是宋人的重摹本）?！蹲詳⑻肥橇鱾飨聛淼膽阉刈铋L書作，被認為是他晚年草書的代表作。此卷用細筆勁毫書寫大字，筆畫圓轉(zhuǎn)遒逸，猶如“鐵畫銀鉤”，運筆急緩輕重節(jié)奏極富動感，字里行間點畫呼應(yīng)，筆斷意連，草勢連綿。明人評此帖：“墨氣紙色精彩動人，其中縱橫變化發(fā)于毫端，奧妙絕倫有不可形容之勢?！比藗冋J為是草書藝術(shù)的極致表現(xiàn)，被譽為“中華第一草書”，為中華十大傳世名帖之一。

《中國古代書法——草書》郵票第四枚，圖案選自《自敘帖》的起始部分，釋文如下：

懷素家長沙。幼而事佛。經(jīng)禪之睱頗好筆翰。然恨未能遠睹前人之奇跡。

再回到本文開頭關(guān)于草書“潦草”“難認”的話題吧。從演化歷史來看，草書的“難認”是有原因的。兩千多年來，為了“快而易”書寫漢字，草書積累了許多“潛規(guī)則”，比如，用一些約定俗成的點畫組合代替偏旁部件，吸收保留了許多古字形、異體字等等。有些草字似乎就是簡體字，比如“學(xué)”、“為”等，因為簡體字吸收了這些字的草寫體；而有些草字看似像“簡體字”，其實卻南轅北轍。如果明白了這些“潛規(guī)則”，草書“難認”的障礙就可以克服了。

草書是各種書體中最富有藝術(shù)張力的樣式（沒有“之一”）。漢字書法是一種兼具實用性（表現(xiàn)漢字）和藝術(shù)性（書家的個性表達）的特殊藝術(shù)形式。有過“正體”身份的篆、隸、楷體，它們的實用性和社會功利性是與生俱來的，“善史書”就是古人曾有過的要求。草書則不一樣，它從一開始就沒有追求“廟堂”地位的欲望，尤其是“草圣”張芝創(chuàng)“今草書”起，草書的藝術(shù)自覺性就顯現(xiàn)了出來，于是“翰墨之道生焉”。魏晉時期的士大夫“尚韻”，“尺牘書疏，千里面目”，非功利性的草書得以比肩“正體”而立。經(jīng)“二王”父子之手，草書的審美意趣得以確立，由清流雅好而成書法傳統(tǒng)，以致于奔放不羈、氣勢萬千的狂草，草書的藝術(shù)特質(zhì)充分彰顯出來。

從章草、今草到狂草，草書變得越來越“草”，但萬變不離其宗，其“宗”是“字”，其“變”是表現(xiàn)漢字的線條（及線條蘊含的筆法）。漢字從象形文字演進到方塊文字，表現(xiàn)漢字的線條也從仿形線條演變?yōu)槌橄蟮狞c畫（筆畫）。在草書書家筆下，這些抽象的點畫（筆畫）似乎又恢復(fù)了原生的活力，它們隨著書家的藝術(shù)情緒恣意馳騁、萬千意象——如危巖墜石，如枯藤鐵線，若龍躍天門，若虎臥鳳閣，似輕云出岫，似驚蛇入草……，筆走龍蛇、滿紙云煙。草書在“狂亂”中展現(xiàn)的藝術(shù)魅力，真不是“潦草”二字所能表達的。

 木訥叟柏森記于20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