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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男人心里的方式

 宋小君 2022-12-01 發(fā)布于北京

辦完妻子的后事,葛梁棟終于可以喘口氣。

漫長的白事,如同一場鬼壓床般醒不來的夢魘。

葬禮比想象中還要復雜,好在還算順利。

葬禮是辦給生者看的,葬禮上的傷心,是表演型傷心,這種表演在讓人筋疲力盡之余,倒是也掩蓋了一些真實的痛苦。

現(xiàn)在總算是把最后一件瑣事也辦完了,他像是在夢醒之后坐在床邊醒盹的雕塑,日常的細瑣正遲緩地流向他。

中年喪妻,他的生活就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的積木,轟然一響,塌了一地。

而他還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心氣和能力再把這些倒塌的積木一塊一塊重新搭建起來。

他感覺自己將長時間處于這種從噩夢中醒來的混沌之中。

不必照鏡子,他也能感覺到自己的面頰凹進去,顴骨聳出來,他理解了古人說的“形銷骨立”。

妻子生命中最后的八個月,他看著妻子日漸消瘦下去,好像是藥爐里的蒸汽一口一口地帶走了妻子身上豐腴的骨肉,把妻子吞噬成一張遺照,從三維世界抽離到二維,看到照片上妻子如蒙大赦一樣的微笑,葛梁棟這才明白“天人永隔”四個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葛梁棟謝絕了一切前來安慰的客人。

他終日呆坐在家里,日影的移動代替時針,他的臉從光影逃向陰影,又從陰影逃向光影,如此往復,最終完全陷入到黑暗里,這時他才不得不點亮了燈。

房子里仍舊纖塵不染,灰塵似乎還沒有發(fā)覺周遭可以肆無忌憚地棲息。

妻子天性喜整潔、愛干凈,即便是在她病情最嚴重的時候,仍舊堅持要他扶著,清理高處的細小灰塵,直到自己喘息不定,才肯坐在椅子上,然后拿眼睛盯著他,指揮著他把妻子目光所及的地方一絲不茍地打掃干凈。

灰塵是主婦的敵人。

灰塵是破壞者。

灰塵就是熵增。

我身上病也是熵增,病啊,就是身體里的灰塵。

妻子如是說。

他看著妻子瘦削的臉,在光影里輪廓過于分明,像蘇州園林里水中倒映的一塊跳動山石。

到這個時候,妻子臉上再也經(jīng)不起化妝品的重量,一點點粉就能壓垮她。

夜里,妻子在廁所中倒地,怎么也爬不起來,只能喊醒熟睡的他,他從夢里趕來,驚慌失措地光腳跑向她,抱起妻子的時候,他才驚覺妻子已經(jīng)這樣輕,她的骨頭都空了,他抱著妻子,感受不到她的一點重量,重力已經(jīng)忽略了她。

和妻子并肩躺下,他再也睡不著,聽著妻子均勻起來的呼吸,他剛剛放下心,妻子突然喃喃說道,明天早上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做。

葛梁棟想著妻子說這句話的聲調和語氣,眼睛里發(fā)酸,他打量著房子周圍妻子踩著拖鞋叩問過的地方,如同想要從撈出水的被罩中擰出水一樣,再次看出妻子的影子。

他當然失敗了。

妻子走的時候,已經(jīng)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只剩下囈語,但他還是聽懂了,妻子說,衣服。

他知道,妻子覺得她現(xiàn)在穿的這身衣服已經(jīng)舊了,也臟了,她想穿上新衣服再走,似乎死亡只是她要赴的一場約。

葛梁棟幾乎來不及悲傷,妻子的手在他手掌中涼下來,他把眼淚用眼睛咽回去,手忙腳亂地開始給妻子換衣服。

他知道,要是再晚一點,妻子的手腳都會硬起來,衣服就穿不進去了。

換好了衣服,他整理了妻子的頭發(fā),坐在床邊,安靜地看著她,直到殯儀館派車來。

現(xiàn)在葛梁棟呆坐在同一個位置,看著床單上空白的褶皺,燈光照拂房子里瑣碎的日常,一切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晚風吹動樹梢,幾聲忽遠忽近的鳥鳴。

六年前,葛梁棟和妻子終于下定決心,從一線城市搬到這個距離他農(nóng)村老家并不太遠的多山小城。

從搬進來的第一天開始,流經(jīng)他們生活的時間就肉眼可見地慢了下來。

妻子最終選定了這個離市區(qū)有些偏遠的小獨棟,上下兩層,還送一個地下室。

他們之所以能負擔這么大的房子,除了這些年他和妻子省吃儉用的存款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這片兒所謂疊墅區(qū)原本已經(jīng)爛尾多年,直到當?shù)卣邮帧?/span>

加上大部分年輕人都流向了中心城市,小城里的房價經(jīng)歷了小寒冬,就在這個時候,妻子看重這棟房子之后,當即就付了定金,就像去菜市場買一根絲瓜。

當時,他還感覺妻子做決定太快,后來等房價又開始所謂小陽春的時候,他開始佩服妻子的遠見。

妻子平時討厭做決定,但每逢做重大決定,妻子總是想在他前面。

妻子總說,做一切決定的前提就是,在這個決定之后,都能讓我們的生活更好一點。

男人迷戀事業(yè),女人沉浸生活。

誠不欺我。

這棟所謂的疊墅,花掉了他們這些年來絕大部分的積蓄。

疊墅區(qū)坐落于小城城郊,臨近縣鎮(zhèn)農(nóng)村,周遭多山,遠遠一看,就能看到村民們應季種下的農(nóng)作物。

他們所住的房子,距離主干道也有近五公里的路程,因此十分安靜,到了夜里,耳朵幾乎有了視力,輕易就能分辨出風聲鳥鳴樹梢摩挲。

鄰居們也隔得遠,周圍樹木長得茂盛,許多疊墅仍舊沒有賣掉,孤孤單單地空置著,看上去就像是閉著眼睛沉睡于樹叢上的衰老鷹隼。

當初他們走在路上,熟悉疊墅周圍環(huán)境時,葛梁棟開玩笑似的跟妻子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里多多少少有點聊齋的感覺,鬼氣森森的。

妻子卻只是笑,告訴他,那只是因為這里少了點人氣。有了人氣,就沒有鬼氣了。

交房之后,妻子很快就把這里整飭一新,她親自去熟悉的家具廠挑選家具,在有限的裝修預算內,完成了在葛梁棟看來幾乎不可能的任務。

妻子把房子當成她自己一樣打扮,只是略施粉黛,就有了佳人模樣。

葛梁棟自然也懶得操心。

他沉浸在自己的繪畫中,每天把自己弄得一身顏料。

如今他也算是小有成就,基本上每幅畫都有銷路,雖說賣價不高,但小康足矣。

他也不奢求自己能成為大畫家,對于現(xiàn)在的處境,他很知足。

他習慣于把自己放在一方小天地之中,一低頭就是萬千色彩,一抬頭外面已暮色深沉,廚房里傳出來晚餐的香味。

他肚子餓起來,他慶幸自己還知道餓。

盡管他已經(jīng)把家里全部的燈都點亮,但還是覺得房子空洞得可怖,他沒有信心,他擔心憑他自己,永遠也沒有辦法把這里填滿。

妻子的離去,幾乎已經(jīng)掏空了他生命的根基。

按照當?shù)氐牧曀?,他在親人的提醒下,把妻子生前鐘愛的衣服盡數(shù)燒掉。

院子里,妻子種的花草長勢喜人,幾場雨不經(jīng)囑咐就已經(jīng)替他挽留住了妻子的心血。

他在院子里燒妻子四季的衣物時,嘴里念叨著妻子的全名,只有這樣妻子在那邊才能收到,像是在發(fā)一個跨越次元的快遞。

他想,熱愛網(wǎng)購的妻子,在那邊簽收這些她喜愛的衣服時,應該會很高興吧。

妻子總是會因為小小的成就開心不已。

用妻子的話說,大驚喜不常有,小驚喜狠開心,手感好時燒一碟好菜,就能開心一個晚上。

他又開始佩服妻子的生活智慧。

想到這里,他肚子終究是不爭氣地叫起來。

他覺得自己的確應該吃點東西,否則沒有力氣悲傷。

葛梁棟走進了地下室。

平日里,他很少到這里來,妻子告訴他,畫室是你的地方,這里就是我的地方。一人一個天地。

他也樂得如此。

現(xiàn)在他走下來,開了燈,燈光嘩得一聲飛瀑般流向地下室的黑暗,他腦子里不知道怎么就鉆出來一個詞語:波粒二象性。

他嘲笑自己,都什么時候了,還想著怎么把光的筆觸畫進畫里。

地下室里,高聳精致的木頭架上,錯落地擺放著大小不一的陶陶罐罐,或透明,或避光,數(shù)量驚人,燈光一照,近乎璀璨,宛如博物館。

那是妻子做的腌菜。

透明的罐子里,不同種類的肉類和蔬菜在其中沉睡,其中許多還保持著鮮亮的色彩,幾乎就是凍結的時間實體。

陶陶罐罐上都清晰地標記著腌菜的名稱和制作的具體日期:騰沖臘腌菜,桂林酸筍,廣西花橋白方腐乳,湖南撲壇鹽菜,江西吉安香辣竹筍,云南西盟腌蕌頭,四川新繁泡姜芽,黃雀鲊,骨頭糝,福建漳浦大茂黑瓜……

之所以如此,葛梁棟想大概是因為許多腌菜僅僅靠肉眼已經(jīng)無法分辨到底是什么了。經(jīng)過時間的腌制,它們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本的樣子,以另外一種形態(tài)存在于罐子里。

時間對腌菜做的事情,跟對人類做的事情近似。

面對如此壯觀的腌菜架子,葛梁棟呆立在當場,他此前竟然沒有一次注意到這里的盛況,他深感遺憾,只是在餐桌上見到一兩碟腌菜,全然不能體會妻子是如何一點一點地料理這些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細碎時間。

男人或許擅長甜言蜜語,但女人總是付諸于行動。

一切都始于葛梁棟的一句玩笑話,要是能吃遍全世界的腌菜就好了。

葛梁棟熱衷于吃腌菜,但凡在超市或者集市里看到?jīng)]見過的腌菜,總是流連忘返,即便是做得粗糙的,工業(yè)腌制的,他也總想嘗嘗。

妻子看在眼里,告訴他,孔夫子也說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既然你喜歡吃,咱干脆自己做,用時間腌,而不是用化學。

葛梁棟原本以為,妻子只不過是說說而已,沒想到妻子很快就像是著了魔一樣、變著法研究各地的腌菜做法,如同研讀武功秘籍,精心設置各項參數(shù),爭取妙到毫厘,經(jīng)歷過數(shù)次腌制失敗,陶陶罐罐里生長出顏色詭異的各類霉菌,霉菌鮮艷猙獰,異常奪目,他多次從妻子手中接過來,滿腹狐疑地扔掉,生怕被同樣跑出來扔垃圾的丈夫看到,把他視為科學怪人。

為了做好一種腌菜,妻子不惜狠下苦功。

葛梁棟至今都記得,他們在外旅行時,曾在瀾滄集市上買來當?shù)厝藙倓偛东@的小螃蟹,這種小螃蟹個頭極小,動作卻又極快,活力十足如同精靈,生長在山林之中,喚作箐螃蟹。

因為肉少,許多做法不宜,唯獨適合腌制。

妻子買下箐螃蟹之后,請教當?shù)厝?,當?shù)厝藷嵝模职咽纸唐拮訉Ⅲ潴π废磧?,泡酒,加料,趁著箐螃蟹鮮活,將生長在體內的鮮味死死鎖住,像是被封進了紫禁城的妃子一樣,封進透明罐子里。

小生靈們掙扎不止,像是要口吐人言一樣吐出泡泡,隨后漸漸不動,在濃稠如命運的液體中暗暗地浮沉。

葛梁棟勸妻子,大可不必這樣大費周章。

妻子卻說,原來是因為你喜歡吃,我才喜歡做?,F(xiàn)在又不一樣了,現(xiàn)在是因為我喜歡做,所以你要喜歡吃。這就是婚姻。

葛梁棟會意地笑,當然不愿意打消掉妻子的熱情,只能試圖去理解妻子,或許這是她殺掉時間的方法之一。

跟他畫畫一樣。

時間就是這樣,飛蟲一樣在我們周圍翻飛,有時候你忽略它們,有時候你想看見它們,有時候你又想殺掉它們。

腌制好的箐螃蟹不遠萬里隨著他們回了家,卻只上桌了兩次,吃起來味道不賴,有點像泡蟹鉗,但別有一番鮮味,但葛梁棟總是會想到小生靈吐泡泡的樣子,不忍下嘴,生怕一口咬下去,它就會在口腔里活過來。

兩次都見他不怎么伸筷子,箐螃蟹就不再上桌。

妻子很快又投入到了其他種類腌菜的制作中。

箐螃蟹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被放置在地下室架子的角落里,小生靈們看起來仍舊還在沉睡,似乎已經(jīng)躲過了時間的細密搜捕。

后來在云南旅行時,妻子又迷上了當?shù)氐亩缟?/span>

葛梁棟親眼見過她花一整天時間,不厭其煩地親手制作馬鹿肉剁生。

新鮮的馬鹿肉血脈清晰可見,幾乎還在跳動呼吸,她用鋒利的刀刃,將馬鹿肉細細剁碎,與蔥蒜、芫荽、野花椒拌勻,加細鹽、辣椒面,放入新鮮檸檬擠出來的汁液,用筷子調勻,最后封進罐子里,剩下的一切就靜待時間安排。

剁生的做法頗有些原始暴力,妻子告訴他,吃剁生就是我們動物性的一部分。人不能否定自己的動物性。動物性就有嗜血的一面。

妻子從腌菜中悟出了哲學,她告訴葛梁棟,你看世界上許多事情都是留不住的,但腌菜好像就有留住的本事。你想留住春天,就在春天腌雪里蕻,又叫春不老,你腌好了,就能留住至少一壇子春天。

在冬天,打開一壇子春天,這原本是神靈才能做的事情。

古人發(fā)明腌菜,看似只是為了保存食物,但從哲學意義上來說,這是在留住一切匆匆易逝的東西。

葛梁棟為之折服。

女人就是如此,總有辦法把再平凡不過的事物賦予神性。

因此,許多時刻,葛梁棟都有一種想要跪倒在妻子身前、請她原諒的沖動,即便當時當?shù)厮]有在生活里犯什么錯。

葛梁棟最愛吃的一道腌茄子,工序繁雜,妻子給他詳述過整個腌制過程,幾乎讓他想起了《紅樓夢》里的茄鲞。

選新鮮的茄子,洗凈去皮,瀝干水分,先用鹽腌軟,選有風的晴天,晾曬到半濕半干,放入罐子里,加新鮮橘皮,橘皮拆成小塊,便于析出氣味,再加新摘下來的紫蘇連根,輔之以生姜絲,杏仁,桂花,甘草,加黃豆,白酒,密封好,如此腌制兩個月。

兩個月后,開壇,再加大椒,茴香,再腌七天。

兩個月七天之后,才能端上桌來,用精致的小碟盛,就著猛火的白米粥吃,粥要熱,要糯,和著熱粥吃一塊茄子,堪稱神品。

葛梁棟吃的時候,感覺自己就是在咀嚼凝結發(fā)酵的時間本身。

這時候,葛梁棟取下斜掛在架子上的一本厚厚筆記本,翻開,妻子娟秀的筆記似乎仍在紙上騰挪,好像是活著的書蠹。

妻子在其中詳細記錄了每一道腌菜的制作過程。

葛梁棟看著妻子的筆跡,感受著妻子在筆跡中深藏的愛意,筆跡如書蠹一樣往他眼睛里爬,他眼睛在漲。

他感嘆,女人抵達男人心里的方式,如此蜿蜒,如此多樣。

面煮好了,白煮面,葛梁棟又走下地下室,小心地取出一碟江西酒糟魚,回到餐桌上,就著熱面,細細地吃。

魚塊切得很小,刺都軟得溫順,香辣在前,酒糟味安靜靠后,熟悉的味道通過味蕾,直抵胃腸,氤氳到心肺,熱氣和辣味鼓蕩雙眼,他埋頭吃面,就覺得妻子正坐在對面像以往一樣看著他,可他不敢抬頭,生怕一抬頭發(fā)現(xiàn)眼前空空如也。

妻子留下的腌菜凡此種種,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吃完,他也害怕自己吃完。

從這天開始,葛梁棟決定每天只吃一種腌菜,就像讀日記,他希望能從腌菜的口味中,破解出自己還沒來得及完全了解妻子的一面,更想從咸鮮香辣中重新感受妻子對他的愛意。

吃青瓜干之前,先讀了妻子留下的筆記,生怕遺漏任何一個細節(jié):按《吳氏中饋錄》做法,訪古:選老而大的青瓜,切兩片,去瓤,略用鹽出其水。生姜、陳皮、薄荷、紫蘇俱切作絲。茴香、炒砂仁、砂糖拌入瓜內,用線扎定成個,入醬缸內,五六日取出,連瓜曬干收貯,切碎了曬。

口齒嚼碎時,有陳皮和薄荷味隱隱,茴香味暗暗,咸甜適中,吃其中的脆。

妻子性格中就有這種脆味,遇事決絕脆爽,從來都不拖泥帶水,在這一點上,葛梁棟自嘆弗如。

他向來不是一個有決斷的人。

他甚至有點害怕做決定。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缺陷,所以遇到妻子之后,省了生活中的很多麻煩,但凡是需要做決定時,他就自然而然地交給妻子,自己樂得爽快。

現(xiàn)在吃脆青瓜,他又擔心起來,如今妻子走了,他又不得不開始做決定了。

做決定對他來說,永遠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吃肉鲊。他原本不愛吃這種鲊類,但妻子既然做了,他還是想嘗嘗。

鲊這種做法,從魏晉一路流行到宋代,但此后就逐漸式微,如今幾乎已經(jīng)絕跡餐桌,妻子說,吃鲊類,就是和古人同桌吃飯。

妻子在筆記本里,仍舊引用《吳氏中饋錄》,生燒豬羊腿,精批作片,以刀背勻捶三兩次,切作塊子。沸湯隨漉出,用布內扭干。每斤入好醋一盞,鹽四錢,椒油、草果、砂仁各少許,供饌亦珍美。

其中最重要的一句,妻子加了劃線,強調“隔年吃方好,蘸肉吃更妙”。

妻子好像從來不怕等待,做事極有耐心。

想想也是自然,心急的人,肯定是等不了腌菜成熟。

為了口吃的,等一年,他所認識的人當中,恐怕也只有妻子做得到。

這一點,葛梁棟與妻子恰恰相反,葛梁棟即便是網(wǎng)購都恨不得立刻拿到手,畫畫時等顏料干透,都會急得抓耳撓腮。

妻子卻可以從當季就關注一件她看中的昂貴衣服,然后一直等到換季,直到折扣到了她覺得值得的程度,然后安安靜靜地買回來,等明年再穿。

認識的人,都夸她衣品好。

她則只是笑笑。

她把耐心也穿在了身上。

吃到黃雀鲊,妻子筆記本上記錄得事無巨細:

黃雀鲊,傳聞宋代蔡京最愛吃,從地上一直堆到屋頂,攢了三屋子。

做黃雀鲊,秋冬捕小雀,每只用白酒洗凈晾干,不能沾水。然后,用麥黃、紅曲、鹽、花椒、蔥絲混合,直到調料們嘗起來已經(jīng)互相調和。然后將小雀放進扁壇,鋪一層,上料一層,裝實,用篾片固定,候鹵出,倒掉,加酒浸,密封等待。

吃的時候,要用手直接吃,不用用刀切,一沾鐵器,就有怪味。

葛梁棟看著小麻雀,已經(jīng)去頭的小小軀體,瘦骨嶙峋,看著可憐,有點下不了嘴,他不是很明白,妻子明明平日里連個蟑螂都不愿意打,怎么做腌菜時,下手如此利落。

這些小麻雀要逐個擰斷小小頭顱,拔毛,去內臟,仔細清洗內外,工序應該很繁雜吧。

果然,人在精通一門手藝時,幾乎可以說是通了神性。

他咬了一口,嚼碎,碎肉覆蓋味蕾,吞咽,發(fā)現(xiàn)味道不錯,再吃,就有點著迷,舌頭如同麻雀一樣在口腔里靈巧飛舞,一連吃了四五個,唇齒留香,他猛喝了一大杯水,覺得很滿足。

他查看了黃雀鲊的制作日期,2017年9月16日。

他悚然一驚,心里暗暗盤算,這個日期他如此熟悉,輕輕一想,就知道是在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后的幾日,最多不超過四五天。

那件事情,似乎也被妻子腌進了陶罐之中,他和妻子默契地誰也沒有再提起。

有時候話題眼看著就要逼近,兩個人又都像是開車時躲石頭一樣,方向盤輕輕一打,不著痕跡地躲開。

但他和妻子都知道,那件事情不是一朝半日可以腌透,它就像一根橫梁一樣,橫亙在他們兩個人的生活里,時不時就會跳出來張牙舞爪,又像是一個見不得光,卻又不肯離開老宅的女鬼。

他自己偶爾想起那件事情,他懺悔,他覺得自己犯錯在先,給妻子造成了不可逆的傷害,妻子后來的病,或許跟那件事情也有很大的關系,他的一個錯誤就像是一顆種子,暗戳戳地扎在了妻子心里,偷偷生長。

說到底,這件事情怪他自己。

他像是妻子腌制失敗而長滿霉菌的腌菜一樣,渾身上下都生長著缺點,有許多甚至是不可饒恕的。

當初,他回到老家附近的小城,甫一開始,知道他回來的人并不多,此后就經(jīng)由昔日的同學老友先后傳了出去,說大畫家葛梁棟回來了,買了個疊墅,可不得了了。

最終,還是傳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托同學要到了他更換過幾次的電話號碼,毫不猶豫地打給他,要見面。

見面之前,他心里其實有點恐懼,恐懼自己無力抵擋故事的發(fā)生。

恐懼之外又有一點期待。

出發(fā)之前,他感覺自己正進入一場陰謀。

他們在她的房子里見面。

房子燈光很暗,他切實地感覺到自己置身她的陰謀之中。

又或者說,她的陰謀,他也有份。

這些年,她還是自己一個人過。

她不像妻子,她只愿意收拾自己,任由房間雜亂無方。

她就像是雜草中開出來的一朵罌粟。

兩個人分別多年,曾經(jīng)也決心一起過一輩子,但后來因為瑣事分開,中間再無聯(lián)系,現(xiàn)在再次見面,他看她時,眼睛一直在躲。

她說了一句無意義的話,她說,你回來了。

葛梁棟下意識地回答,回來了。

她說,你還欠我一幅畫,你還記得吧?

他后背上的汗?jié)B出來,他記得,但他對她搖搖頭。

她說,欠別人的東西,不管過了多久,都要還,你說對嗎?

他不敢說話。

她說,我這里的畫架和畫布都是現(xiàn)成的。

她當著他的面,把自己剝開,像剝一個橘子。

他往后退,直到退無可退,后背頂在了墻壁上,墻壁上的陰涼隱隱傳入心肺,他終于還是墮落進她潮濕軟糯的陰謀里了。

他把他眼睛里看到的,顫著手落在了紙上。

她很滿意,她說,你比以前畫得好了。

他只能點頭,點完頭,又搖頭。

他覺得自己很狼狽。

回到家,妻子已經(jīng)做好了飯,熱菜在盤子里像荷花開在水面上。

那天的腌菜是鯉魚剁生,妻子邊吃邊洋洋得意地給他介紹做法:這個做得可真不容易,我一清早就跑到菜市場選新鮮鯉魚,去鱗去鰓去內臟,在炭火上烘烤到七八成熟,我烤的是七成熟,太熟了就沒有了野味。然后再剁成泥。炭火別熄,趁熱再把野花椒烘干,舂成粉末,搗蒜泥,切碎蔥、芫荽,和剛才剁成泥狀的魚肉混合拌勻,加鹽,攪拌成糊糊。你嘗嘗,嘗起來有一點腥味,這就叫原生態(tài),我聽說一些部落,還吃青蛙剁生呢,吃的時候,青蛙腿上的肉還在跳。

葛梁棟聽到這里,腹中一陣翻騰,扶著桌子,慌亂地彈起來,導彈一樣沖進廁所,扶住馬桶,一陣劇烈地嘔吐,妻子愕然。

當夜,他懷揣著內疚向妻子求歡。

妻子在他身上騰挪時,眼睛微閉,頭發(fā)震顫,神思縹緲,突然開口,說,你聽說過黃雀鲊嗎?

他正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到一點,沒聽清,問,什么?

妻子說,鲊,我書上讀到的,起源于秦漢的一種腌菜做法,萬物都可鲊,桃花啊,海棠啊,冬瓜啊,魚蝦鵝,甚至麻雀,都可以鲊。你想不想吃?

葛梁棟此時有些發(fā)懵,聽妻子如是說,一下子松弛下來,內疚地看著妻子,妻子感覺到了他的頹勢,笑笑,俯身抱住他,安慰,沒事,我聽說顏料有毒,回頭我給你做點食療補補。

妻子熟睡之后,他的手機在黑暗中偷偷一亮,亮得他心驚膽戰(zhàn),瞥妻子,妻子睡得很安穩(wěn),睫毛正在顫抖著鎖夢。他松了一口氣,躡手躡腳地起身,摸進廁所,沒敢開燈,坐在馬桶上,看著手機里她發(fā)來的信息,三個字,已經(jīng)足夠驚心動魄,想你了。

他心跳很快,覺得自己仍舊處于偷情的危險之中,趕緊回復一句,不要這個點發(fā)信息,晚安。

發(fā)送成功之后,他立刻把信息刪掉,像對犯罪現(xiàn)場毀尸滅跡,這才松了一口氣,一抬頭,妻子正睡眼惺忪地倚在門框上看著他,他嚇得手一抖,手機掉在地上,在暗夜里發(fā)出一聲悶響。

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發(fā)抖,問妻子,是不是吵到你了?

妻子打了個哈欠,說,我上廁所,你等我一下。

他不安地倚在門口,看著妻子坐在馬桶上,睡眼迷離,尿聲擊打馬桶壁,聽起來像下雨,好在妻子的微表情中并無異狀,隨著馬桶抽水的聲響,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氣。

之后的幾天,一切照舊。

她發(fā)信息、打電話再次約葛梁棟見面,葛梁棟或晚回復,或推脫,或安撫,或哀求。

過了足足兩個月,葛梁棟完全不再回復她的信息。

她在酒后痛罵他幾句之后,終于銷聲匿跡了。

葛梁棟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就當是給她畫了一幅畫,不管用的是哪只筆,至少這班顫顫巍巍的航班,終于安全著陸了。

作為乘客,只要一下飛機,每個人都會忘掉曾經(jīng)在空中座椅上的溫存吧。

他心情輕盈起來,妻子仍舊沉浸在腌菜制作中,流連于廚房和地下室。

他在賣掉兩幅畫之后,把錢交給妻子,妻子很開心,他心里也覺得已經(jīng)贖罪。

他開始在畫室里謀劃著下一幅畫,腦子里卻沒有什么靈感,妻子剁菜的聲響篤篤篤地響徹,聽起來很悅耳。日子在他周身安全地流動。

他攪拌著顏料,面對著空白畫布苦思,這時候他聽到門鈴響,可能是快遞,他沒在意,畫布楚楚待畫,等待著落筆,他聽著客廳里妻子剁菜的聲響停下來,像給電視按了靜音鍵。

他沒怎么在意。

過了許久,他終于確定自己今天無法下筆了,抬頭看時間,馬上十二點半,妻子卻沒喊他吃飯,他伸了個懶腰,以往都是十二點準時開飯,妻子穩(wěn)定的日常也訓練了他的腸胃,它們定時定點地開始餓了,用妻子的話說,飲食作息規(guī)律就是養(yǎng)生。

他放下畫筆,洗了手,走出畫室。

客廳里,時鐘敲響了半點的聲響,在房子里隱隱如雷。

他喊了一聲妻子的名字,然后一抬頭,看見了熟悉的身影,是她。

她正滿臉微笑地坐在妻子對面,面前一杯茶冒著熱氣,餐桌上一束包裝精致的鮮花明亮嬌艷,她和妻子一起回頭看著葛梁棟,兩個女人都笑吟吟的。

葛梁棟腦海中嗡得一聲,忽得就起了驚濤駭浪,海面上所有理智的船只瞬間都翻到了浪底下。

葛梁棟僵在原地,一時間進退失據(jù)。

客廳里燈光此刻過于明亮,照在葛梁棟臉上,如同探照燈,他像犯人一樣,被照得無處遁形。

妻子替他解了圍,招呼他,你朋友來看望你,我留她吃飯了。

葛梁棟不敢看妻子對面的不速之客,只能含糊地應了一聲。

妻子說,家里什么菜都有,你們聊聊,我再加兩個菜。

妻子起身去廚房,他下意識地跟著妻子往廚房走,嘴里囁嚅著,我?guī)湍惆伞?/span>

妻子推他,不用你,你什么時候進過廚房?你陪你朋友聊聊。

葛梁棟沒有辦法,只能又折身回來,不安地坐在她對面,眼神飄忽,整個身子都跟隨著重力往下沉。

他終于鼓起勇氣抬眼看她,她倒是笑得很明亮,他把聲音壓到盡可能低,你來干什么?

她笑得一臉無辜,你和嫂子回來這么久,我還沒來看看你們,多不合適。

他恨不得立刻起身把她趕出去。

她看著他,笑得依舊熏人,回來好,現(xiàn)在這里發(fā)展得挺好的,以后我們可以常走動,老同學嘛。

他盯著她,心情復雜,生怕她做出不理智的行為,到時候事情會變得更不可收拾,他只能忍。他的雙腳狠狠踩在地板上,像是要踩死一只不存在的蟑螂。

妻子以最快的速度做了一桌子堪稱豐盛的晚餐,盡管如此,妻子還是向她表示歉意,有點倉促,招待不周。

她說,怎么會?我平時都糊弄,今天可算能吃一頓豐盛的晚餐了。

她指著當中一個精致的小碟子問妻子,這是什么呀,沒怎么見過?

妻子來了興致,告訴她,這是豬骨頭糝。

她疑惑,從來沒聽說過,也沒吃過。

妻子說,你嘗嘗。

她看了葛梁棟一眼,葛梁棟只能附和妻子,這是你嫂子親手做的,嘗嘗吧。

她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蘸了一點,塞進嘴里,用舌頭尖舔了舔,眉頭微微一皺,像蜻蜓在荷葉上的水珠上踩了一腳,水珠一抖。

她看向妻子,笑著說,味道……挺特別的。

他看出來,她并不喜歡吃骨頭糝,他知道,她對食物從來沒有太多興趣。

妻子說,這碟腌菜講究不少,所謂骨頭糝就是古時候的“醢”,《呂氏春秋·慎行論》里所說的,殺梅伯而醢之,殺鬼侯而脯之。

聽妻子這么說,我表情一滯。

她卻聽不懂,更好奇了,什么意思?

妻子笑著說,醢,就是古代的一種酷刑,醢之,就是剁成肉醬的意思。

她呆住,求救似的去看葛梁棟。

葛梁棟像躲開飛鏢一樣躲開她的兩道眼神。

妻子笑著說,說起來嚇人,但其實味道不壞,仔細嘗,就有一點“通古今之變”的感覺。做這道小菜,要用到新鮮的豬脆骨,排骨,最好加上喜歡吃的豬內臟,尤其以豬肚為佳,再加若干油渣,用快刀反復剁碎,越碎越好,剁成渣狀就是糝了。然后再加姜、蒜、辣椒面、鹽、白酒、八角粉、草果粉,反復揉搓,直到調料和糝充分融合,然后裝入陶罐,開始也腌制,放七八天,盛出來蒸熟就可以吃了。

她聽完之后,呆了半晌,這才開口,好復雜呀。

妻子看著她,說,世界上有許多東西都值得花時間。只有自己親手花時間做出來了,才能吃得明白里面的味道。否則,就只是吃個浮光掠影。

她聽出了弦外之音,接招似的笑著點頭。

席間,葛梁棟埋頭吃飯,她和妻子你來我往談笑風生,他只能時不時跟著附和幾句,期盼著晚餐趕快結束,就算現(xiàn)在立馬來一場地震,他都覺得是來了救世主。

他不停地給她使眼色,她看在眼里,卻毫不在意,直到她吃完了最后的甜品,這才款款起身告辭。

他后背的汗,總算是干了。

妻子和葛梁棟送她到門口,車還沒到,妻子看了葛梁棟一眼,突然想起來什么,說,我先回去收拾收拾,你陪她等等車。

還不等葛梁棟拒絕,妻子就跟她輕輕地揮了揮手,轉身走回到房子深處。

等妻子的腳步聲消失,他的怒火終于騰起來,他盯著她,近乎質問,你到底想干嘛?

她在風里面撩撩頭發(fā),滿臉都是無辜,她說,我不干嘛,你不回信息,不接電話,我就來看看你。

他拳頭握緊,太陽穴的青筋如雨后泥土里的蚯蚓一樣爆出來,幾乎是惡狠狠地說,你以后別再出現(xiàn)了,我們之間結束了。

她笑笑,說,我怎么覺得才剛開始呢?

他呆住,剛要說話,她的車就及時到了,她拉開車門,又轉過身,笑著跟他說,只有你能把我畫漂亮,我想讓你一直畫我,跟以前一樣。你的筆是我的。

她說完,婀娜地坐進車里,汽車噴出尾氣,帶著她駛入遠處深不可測的夜色之中。

他呆立當?shù)兀估锏娘L已經(jīng)有點涼了,他在未知的涼風里,輕輕打了個冷顫。

妻子收拾停當,家中的一切又都整潔起來,像以往一樣,妻子給他遞上水果,他嚼碎蘋果,像是嚼碎著不安。

他匆匆洗完澡,裹上浴巾,手機在洗手池上微微一亮,他顧不上擦干身體,幾乎是撲過去抄起手機,打開,果然是她發(fā)來的信息,她只說了兩個字,晚安。

他心跳得太快,像胸腔里吞進了一面鼓。

他躺在床上,隨意翻看著一本書《碼書:編碼與解碼的戰(zhàn)爭》,講密碼學的,妻子正在睡前護膚,他全程捧著書,卻時刻注意著妻子的動向,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妻子掀開被子,躺在他身邊,他討好似的去抱妻子,聞著她身上熟悉的味道,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妻子,他決絕地想要立刻結束外面發(fā)生的一切。

他親吻妻子,妻子任由他,他的臉往下移,經(jīng)停妻子小腹時,妻子怕癢,笑了笑。妻子的笑聲讓他徹底放松下來,在他聽來,妻子的笑聲就像是一聲寬宥。

他繼續(xù)著自己的動作,妻子吃癢,終于雙手捧住了他的頭,看著他,隨即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就像風一停,漣漪從湖面褪去。

葛梁棟不敢動,妻子只是捧著他的臉,深深地看著他,像母親在端詳兒子,也像將軍在動殺機的最后一刻還是原諒了正在哀求的敵手。

他被看得無處遁形。

他努力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該怎么說。

妻子撫摸他的頭,告訴他,以后不要在外面吃東西了,外面的東西,到底不干凈。

他心里終于一松,努力點頭。

他們看著彼此,誰也沒有再說話。

外面安靜得很,風聲也熄了,只有被子里還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像在翻譯此刻他們對視的眼神。

妻子終于漸漸睡去,葛梁棟不敢抽出自己已經(jīng)被她枕麻了的胳膊,似乎還是想給妻子一點微不足道的補償。

現(xiàn)在想起來,妻子就是在事發(fā)之后,開始做這一陶罐的黃雀鲊,他嚼碎每一只小小生靈的骨肉,咀嚼著暗藏其中的小小殺意。

他一直在等一場戰(zhàn)爭,由她帶來極具破壞性的轟炸。

他想好了一切可能最壞的結果。

他會堅決站在妻子身后,他絕不會離開妻子,他愿意放棄一切,哀求妻子的最終原諒,就像是在清理灰塵時,他負責給妻子清洗抹布。

妻子還是像往常一樣,安靜,篤定,照料他的一日三餐。

他獲得一個參觀同好畫展的機會,要出去一周。

他猶豫,生怕自己一出去,她又會前來拜訪妻子。

他害怕等他回來時,家里已經(jīng)人去樓空。

他爭取妻子的意見。

妻子鼓勵他去,以后你也是要辦畫展的人。

他說,我是怕你在家無聊。

妻子說,怎么會?我要在家做新的腌菜。

他審視妻子,妻子臉上和平時沒有分別。

他還是去了。

去之前,他給她發(fā)了一條長長的信息,宛如小時候給老師交作文。

作文里,他懺悔,道歉,無奈,哀求,甚至提出補償,只希望她能放過他。

他告訴她,不管怎么說,我們的事情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們以后仍舊可以做朋友,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告訴我。我盡力幫你。

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了。

他等了很久。

最終也沒有等來她的回復。

她的沉默,令他更加不安。

他不敢再給她發(fā)信息,只能給妻子打電話,妻子處理食材的聲響通過電話傳過來,家里風平浪靜。

他提心吊膽地松了一口氣。

或許,她鄙視他,這樣也好,鄙視也是一種放過吧。

他每天和妻子通話,分享瑣碎日常。

妻子安靜地聽著,并不插話,只是提醒他,清淡飲食,你腸胃不好,事情辦完就回來。

一周之后,他匆匆趕回家,沿途開始明白了到底什么叫“近鄉(xiāng)情更怯”。

一開門,家里燈光亮著,妻子在餐桌前和晚餐一起等他。

他能從屋子里的氣息中感覺到安全。

或許是他的哀求起了作用,她放過了他,他沒有遭到她的轟炸,避免了一場生活中的尸橫遍野。

他過關了。

從那之后,她沒有再出現(xiàn)在他們的生活里,他更不敢主動去聯(lián)系她。

他細想,或許對她來說,之前發(fā)生的插曲只不過是一場頑童的游戲而已。

他打心底里希望她就此消失,就像一個觸摸到他鼻尖的肥皂泡,美則美矣,但啪的一聲碎裂的這一刻才能讓他心底感到熨帖。

肥皂泡從出生開始不就是在等到這一刻么?

后來,他聽朋友們提起她,眾說紛紜。

有人說她離開這里了,嫁了個有錢人,聽說房子都賣掉了,應該是不回來了,好像是去了南方。有人說她去了上海,也有人說她去了三亞,還有人說她去了東南亞,她像之前一樣行蹤飄忽。熟悉她的人都說,反正她走得挺急,給我們每個人都發(fā)了信息道歉,說有空的時候回來再聚。她之前就總想離開這里,現(xiàn)在終于離開了。她如愿以償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愿以償?shù)?。對吧?/span>

他先是松了一口氣,然后不知道怎么又覺得有點可惜,他被自己曲折危險的想法嚇了一跳,原來威脅他的事情同時也能讓他品嘗到一點危險的快樂,或者說,快樂本就是危險的。

危險的女人也并不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在生活里。

他心里有一點隱秘的遺憾,葛梁棟只能繼續(xù)沉浸在自己的繪畫和妻子的腌菜里,勸自己逐漸將她遺忘在記憶的深淵。

直到此刻,妻子似乎也在漸漸趕往記憶深淵,他對自己未來對抗孤寂生活的能力毫不篤定,他像是一個哨子一樣,對孤寂充滿了擔憂,他很害怕自己遲早生銹,一吹,沒有響聲,只能流出銹水。

也是這個時候,她的名字再一次像草叢中的蚱蜢一樣跳了出來,跳在了他的心尖上,摩拳擦掌,時刻準備著再一次高高躍起。

他越是想要將這只蚱蜢拍滅在手掌中,她的模樣就愈發(fā)清晰,他再也沒辦法把的樣子埋下去。

他看著妻子在遺像上對他微笑,似乎已經(jīng)洞穿了他的心事,他在心底里辯解,我沒有,我不會。

日子像碾子底下的米粒一樣,又疼又碎地足足滾了六個月,期間也有人暗暗地提醒他,考慮再找一個吧,畢竟你還不到四十歲。

四十歲對于你這樣成功的畫家來說,一切正在開始,找個二十歲的都不為過,你妻子也會理解的。

他一一果斷地拒絕,他說,我哪有這個心情。再說吧。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但等他回到家,一個人安靜下來,他在許多個念頭里沉浮,他能感覺到自己心里的某個泉眼在蘇醒,周圍草叢生長得極為茂盛,那只蚱蜢不經(jīng)意間就在草叢梢頭蹦蹦跳跳,撩撥著他。

又吃掉一碟糖桂花之后,他終究覺得有一點膩,桂花太香,白糖糖漿太甜,二者混合之后,香甜襲人,蒸得頭頂發(fā)昏。過于香甜的東西吃多了就會膩,吃了太久甜的,也想吃點別的。

此刻,他有點貪腥。

他在腌菜架子前逡巡,目光最終鎖定了一壇暴腌糟魚,他翻看妻子的筆記本,找到“暴腌糟魚”的做法。

妻子的筆跡有點干,寫下這些字的時候水墨已經(jīng)接近盡頭,下筆只能格外用力,可以說力透紙背了。

按清代浙江嘉興人顧咸山《養(yǎng)小錄》的做法,選臘月里冰下鯉魚,洗凈,刀切大塊,以干凈麻布擦干,稱一斤魚肉,炒鹽四兩,擦鹽味進魚肉。腌一整夜之后,洗凈,風干,用好糟一斤,加炒鹽四兩,拌勻,裝魚入甕,紙包箬泥封。

他仔細地取了一碟,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筷子豎起來,打撈舊時光一樣,細細膩膩地夾了一筷子,如愿以償?shù)貒L了這口隱隱的腥,兩杯酒入愁腸,在上頭的同時,似乎也醉上來勇氣。

他打開手機,從深邃的通訊錄里逐個字母找出來她的名字,全名,名字的筆畫不多,交交纏纏地匍匐在手機屏幕上,似乎隨時會跳起來。

他故意用全名來混淆視聽,好像這樣就能彰顯自己和她并不太熟悉,稱呼別人全名總能拉開遙遠的距離。

現(xiàn)在,他看著她的全名,筆畫糾纏,他還是沒想好怎么跟她開場白,琢磨了半天,索性就先發(fā)了個短信,只有三個字,筆畫也不多,但意義不少,他問,還好嗎?

信息發(fā)送成功,他等著她的回復,等得焦灼。

他開始盤算著自己接下來要跟她說的話,一定要避免任何詞不達意,時機,對,是時機,一個人的出現(xiàn),一個故事的發(fā)生,一段感情的開始,最重要的是時機,時機對了,一切皆好。時機不對,處處難熬。

現(xiàn)在,也許時機總算到了。

夜里,他睡在床上,妻子的氣味還沒來得及逃匿,藏身于被子和枕頭里。床單上的褶皺,還呼應著妻子睡眠的獨特姿勢。一小塊洗不掉的月事污漬,沐浴在月光中,流露出好看的形狀。

他抱著妻子的枕頭,盯著床頭暗下去的手機,期盼著手機再一次微微亮起來,點亮他心里只剩余燼的炭。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睡著了。

沒有夢,一個夢都沒有。

睡眠就像是一種穿越。

陽光照進來,小手一樣撫摸它經(jīng)過的地方,他睜開眼睛,第一時間就是去看手機,手機里信息已送達,卻沒有得到任何回復。

他心里有點冷,好像那個深藏心中的余炭盡管小心保護,但還是眼看著要熄滅了。

他洗澡的時候,按捺不住自己,又裹著浴巾沖出去,借著這股沖勁,不再猶豫,直接撥通了她的電話,一個女人的聲音傳出來,哪位?

他一陣恍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耳朵里進了水,她的聲音聽起來粗糲而陌生,他說,是我,葛梁棟。

誰?你干嘛的?打錯了吧?

對面刺耳的女聲水銀一樣,灌入他耳朵里,他腦子里一片嗡鳴,這次他徹底聽清了,這不是她的聲音,他喊出了她的名字,電話那段更加莫名其妙,沒這個人,這是我的號,換了好久了。

說完,直接掛掉了電話,留給他茫然的電子轟鳴聲。

他呆住,身上殘留的水珠終究是經(jīng)受不住重力,紛紛落了下來,他聽到炭火里發(fā)出水珠落下又被蒸發(fā)的嘶嘶聲響。

這是炭火和水珠同時發(fā)出的最后嘶吼。

這之后,葛梁棟對許多事情都提不起興致,他拿著筆刷,卻畫不出任何一筆,他感覺自己有什么東西被掏空了。

灰塵終究還是占據(jù)了房子的角落,似乎已經(jīng)呼朋引伴地通知到了同類,這里的女主人已經(jīng)遠去,短時間之內也不會有新的女主人住進來,敵人不在了,這里是我們的了。

葛梁棟已經(jīng)接連好多天沒有刮胡子,胡子像雜草一樣,在他臉上放肆生長,使他看起來老了許多。

他把酒柜里深藏已久的酒都打撈出來,沒日沒夜地澆灌自己的胸腔,謹防悲傷的念頭從里面冒出頭來。

他再一次把自己喝得失去重力,腳下的地板開始軟下去,軟得就像是剛剛加了水的赭色顏料,踩上去,腳就往里陷,似乎其中伸出一雙手緊緊握住了他的腳。墻壁上他親筆畫的掛畫也在變形,扭曲,幻化,一切都像是漂浮在了海浪上。景色和人物都活了起來,畫上的樹葉沙沙作響,女孩跳起舞來,一切都在旋轉,上升,流動,天花板以吊燈為中心流出旋渦,他感覺自己一刻下沉,一刻又在上升。他看出去,目之所及都是梵高。

他覺得自己如此微不足道,像一滴暈開的顏料, 在畫布上四處尋找著屬于自己的位置。

他突然很想吃東西,他踩著樓梯,明明是扶著扶手,整個人卻還是像液體一樣淌進了地下室。

他像一灘溪流一樣圍著木架流動,今天他想吃一碟之前從沒吃過的腌菜,他知道自己喝了酒之后,味覺暫時不靈敏了,所以他需要一點真滋味。

他扶著架子,上上下下地檢閱,妻子把他的過去和他的未來以精妙的手法,同時腌制在這里,似乎預言到了她離開之后將會發(fā)生的一切。

他或許是個畫家,但妻子是個預言家。

他尋摸了半日,這才留意到架子最底下竟然藏了一個半人高的陶壇,陶壇顏色深沉,好像是剛剛出土,上面封著紅泥封,貼著標簽,標簽上沒有寫明腌菜的名稱,只有一串日期和天氣,2017年11月9日,天朗氣清。

他來了興致,雙手搬了搬陶壇,重得拉手,壇底幾乎是長在了地上。

他覺得有點暈,一彎腰,竟然想吐,眼前放置腌菜的架子,此刻也不再直上直下了,而是在他面前活物一樣扭捏起來,他想到了達利的畫,他那一瞬間理解了達利。流動的時間,融化的鐘表,哺育他的腌菜。

他反身回去,跌跌撞撞翻出一把小錘子,索性坐在陶壇前,敲碎了上面的泥封,紅褐色的泥土干燥脫落,如同時間的碎屑,聞起來,甚至有一點骨灰的味道。

他看進去,里面濃漿一樣暗沉的液體只是輕輕一顫,濃稠如果凍,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

陶壇里,濃而不烈的酒氣飄散而出,酒分子如剛剛睡醒的頑童一樣四處逃逸,許多慌不擇路地就鉆進了他的鼻腔,讓他又添了三分醉意。

他想伸手去掬,耳邊卻又響起妻子的訓誡,取腌菜千萬不能伸手,混入了其他菌群,腌菜就會壞掉。

他只好又爬起來,從架子上找出專門用來夾腌菜的長筷,返回來,彎下腰,翹著筷子伸進陶壇之中,往下一探,濃漿破了個口子,空氣滲進去,一聲咕嘟響,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噗得一聲浮出來,像一只光滑的瓜。他又戳了一筷子,那只瓜在濃漿中又打了個滾,露出了暗藏其中的另一面,一張臉,一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她的臉。她微閉著眼睛,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似乎只是在一個安靜的午后享受沉睡,她的臉在濃漿中浮浮沉沉。

他一聲慘叫,身子往后跌,終于失了重心,撞在了腌菜的架子上,架子一抖,不知哪里發(fā)出一聲牙酸的碎裂聲,隨即整個架子轟然倒地,上面羅列腌菜的陶陶罐罐,鯨魚擱淺一樣紛紛摔碎在地上,發(fā)出浪濤拍案一般的轟然巨響,被凍結其中的時間如獲新生,再一次和氣味一起汩汩流動起來……

妻子厚厚的筆記本躺在地上,翻開的一頁被泅濕,一行字上的墨跡暈染開來:

殺梅伯而醢之,殺鬼侯而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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