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六百年：殷周革命與青銅王朝的興衰》

柯勝雨 著

天喜文化·天地出版社

2023年4月

殷商一朝雖在早期中華文明上具有特殊的地位，卻因史傳文獻記載上的嚴重匱乏，使得這一關(guān)鍵的斷代史長期處于“空白狀態(tài)”。1899年王懿榮發(fā)現(xiàn)了甲骨文，以及1928年安陽小屯殷墟的發(fā)掘，不斷地刷新著人們對殷商一朝的認知。

而創(chuàng)造燦爛殷商文化的主角，包括赫赫有名的上甲微、成湯、太甲、盤庚、武丁等君王，功勛卓著的伊尹、婦好、望乘、攸侯喜等貴族重臣，還有默默無聞的?、賓等貞人，甚至微不足道的平民、奴隸，等等，都靜靜地“躺”在甲骨文中，“沉睡”了三千六百多年，等待著世人有朝一日能去喚醒他們。

光緒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搖搖欲傾的大清帝國在蕭索秋風中抖瑟著，義和團運動猶如燎原烈火，燃遍了整個華北大地。西方強敵們摩拳擦掌，準備將這個擁有數(shù)千年燦爛文明的古國豆剖瓜分，而后像餓漢那樣一口氣將其吞下肚。

在皇城根王府井大街的一座宅屋中，國子監(jiān)祭酒王懿榮對已經(jīng)爛到根底的清王朝憂心如焚。他又患上了瘧疾，求醫(yī)多時未果，國家的命運與久治不愈的病痛令他寢食難安。

一日，有位諳習醫(yī)道的友人告訴王懿榮，唯有北京菜市口西鶴年堂的“龍骨”方能治愈他的痼疾。藥買回來之后，王懿榮對“龍骨”仔細檢視了一番，究竟是何等神藥如此靈驗？孰料這一檢視，猶似石破天驚，開啟了學術(shù)史上的一個新時代。

王懿榮驀地發(fā)現(xiàn)，“龍骨”上刻畫著各種扭扭曲曲的符號。他滿腹經(jīng)綸、精通金石考據(jù)，立即意識到這是一種類似先秦籀篆的失傳文字。王懿榮買下鶴年堂藥店中所有的“龍骨”，并重金求購，把六文錢一斤的“龍骨”大幅抬價到一個字符價銀二兩五錢。不日，山東古董商范維卿攜帶大量刻有字符的“龍骨”前往王府求賞。

王懿榮對“龍骨”上的刻符進行研究之后，振奮地宣布，他找到了一種消失了三千多年的古文字——殷商甲骨文！這不啻是破天荒的發(fā)現(xiàn)，旋即震撼了整個學術(shù)界。

正當王懿榮為此廢寢忘食，準備刨根究底之際，庚子國難發(fā)生，八國聯(lián)軍大舉犯京。慈禧倉皇西遁，逃走前指定王懿榮為京師團練大臣，讓他抵御兇狠的外敵。國難當頭，臨危受命，王懿榮不得不含恨拋下手中的甲骨文，發(fā)出一聲無奈的嘆息：“此天與我以死所也！”

在保衛(wèi)東便門的戰(zhàn)斗中，王懿榮率部殊死拼殺，終究不敵西洋的長槍巨炮。王懿榮決定以身殉城，書寫下“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的絕命詞之后，毅然吞金二錢，不死，又服毒，仍不死。敵軍已沖進城，大肆屠掠。王懿榮回天乏術(shù)，憤而攜同妻子謝云鶴、兒媳張允淑投井自殺，悲壯殉國。

在那個苦難深重的亂世年代，即便是皇親勛貴都已命不保夕，更遑論學術(shù)研究。王懿榮給歷史留下了一個巨大的遺憾。但是王懿榮開啟了甲骨文巍峨殿堂的大門，從而喚醒了一個沉睡了三千多年的古老王朝——殷商王朝。其后劉鶚、孫詒讓繼續(xù)追蹤王懿榮的足跡，及至“甲骨四堂”（董作賓、羅振玉、王國維、郭沫若），研究著作蓬勃而出，終于形成了甲骨學。

由于王懿榮等甲骨文研究先驅(qū)的努力，世人不再單純依賴史傳文獻的斷編殘簡，而是可以利用殷商王朝的第一手史料，對這個王朝進行不斷剖析。殷商王朝的歷史脈絡(luò)日漸清晰，昔日的輝煌得以鮮活地重現(xiàn)出來。

李碩老師的《翦商》在借助考古材料和史傳文獻，以銳利的目光重新審視了殘酷的上古人祭習俗，以及人祭與華夏早期文明從伴生到分離的偉大轉(zhuǎn)折，鮮活地再現(xiàn)了周人為終結(jié)殷商和人祭習俗付出的巨大努力，讓讀者對華夏文明的起源產(chǎn)生全新的認知。視覺較為宏觀。《殷商六百年：殷周革命與青銅王朝的興衰》則運用二重印證法，對殷商王朝的輝煌歷史作了詳盡的梳理，著重從史實角度入手，從微觀的視野，去認真探究歷史細節(jié)中的點點滴滴，然后用生動語言把它們串連起來，使得讀者能夠全面了解殷商六百年的歷史，從而對中國早期文明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進程有了清晰的認知。

眾所周知，夏商周上古三代在史傳文獻中的記載，相對較為匱乏，而且大都以神話傳說的形式存在，這就必須借助豐富的考古材料，加以甄別、復原?？脊艑W研究的是從“是什么”到“為什么”，考古材料展現(xiàn)的是器物的組合方式以及使用方法，由此產(chǎn)生了一系列疑問，諸如考古材料為什么存在，有什么作用，蘊含著哪一些社會制度、宗教信仰、軍事斗爭、日常生活等內(nèi)容？要解決這些疑問，必須與史傳文獻進行對應與互動?！兑笊塘倌辏阂笾芨锩c青銅王朝的興衰》就是一部文獻與考古材料對照研究、互動探討的歷史作品，在顯微鏡下仔細觀察上古三代的發(fā)生與演變過程。

甲骨卜辭中的王亥字形

在寫作方法上，《殷商六百年》綜合運用多學科知識和材料，諸如歷史學、考古學、文獻學（包括史傳文獻和近年來出土的簡帛文獻）、古文字學（主要是甲骨文、西周金文），以及夏商周三代的最新研究成果，系統(tǒng)地梳理了晚夏、殷商、先周長達近千年的歷史。全書脈絡(luò)清晰，對商族的起源，夏商并立、商周對峙，夏人、殷人、周人三個族群各自的發(fā)展歷史，成湯征伐夏桀，商初風云，中商九世之亂，盤庚遷殷，武丁盛世，岐周崛起，文王征伐，武王伐紂等上古歷史大事件條分縷析，娓娓道來。除了對這些歷史大事的討論、敘述之外，還介紹了殷商、先周的考古學文化，并輔以一些歷史圖表，諸如夏商周世系簡表、歷史地圖等等，對上古三代之間的代際傳承與發(fā)展交代得非常清楚，有利于廣大讀者去正確認知中華文明的起源、早期國家的形成發(fā)展。

甲辰貞祭祖乙刻辭卜骨

除了人祭制度，商朝還有哪些值得關(guān)注的制度？貞人是主持王室占卜事務過程中最核心的神職人員，主要負責占卜，預測吉兇，與鬼神對話，在商王武丁時期形成一個獨特的群體。他們是殷商王朝的精英分子，諳習天文歷法，熟練掌握甲骨文，并憑借這一特長，壟斷殷商王朝的宗教祭祀活動?！皣笫?，在祀與戎?！奔漓朐谏掏醭纳鐣顒又姓紦?jù)極其重要的地位，貞人通過壟斷宗教祭祀活動，進而參與商王的政治決策，甚至控制中樞權(quán)力。在殷商后期，貞人是一支不容忽視的政治力量。發(fā)現(xiàn)的幾萬片甲骨卜辭，絕大多數(shù)是貞人使用過的遺物。所以我們今天能夠通過甲骨卜辭，一窺殷商社會的方方面面，貞人群體功不可沒。

王婦就是商王的配偶，她們擁有三種身份，商王的妻子、商王政治生活中的助手、方國首領(lǐng)。商王朝時期，女性地位非常之高，像婦好除了為武丁生兒育女之外，還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巾幗英雄，領(lǐng)兵過萬，為商王朝南征北戰(zhàn)，開疆拓土，非常了不起。不但如此，王婦還主持祭祀、占卜，甚至擔任方國首領(lǐng)，擁有自己的領(lǐng)地和為數(shù)眾多的奴隸，并勸課農(nóng)桑，為商王朝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貢獻頗多。

當然，商王朝最基本的政治制度是內(nèi)外服制度。內(nèi)服是王畿、外服是附屬國，內(nèi)外服是商王朝國家的基本形式。

人祭制度、王婦制度、貞人制度、內(nèi)外服制度，等等，它們是構(gòu)筑殷商社會的基石。它們有的非常殘忍，比如人祭制度，是商王朝陰暗的一面，有的充滿溫馨的人性，具備進步意義，比如王婦制度，是商王朝灑滿陽光的另一面?！兑笊塘倌辍芬粫性敿毜亟榻B了這些制度，對了解商朝歷史能夠起到了正本清源的作用。

記載武丁月食的卜辭

依靠考古發(fā)掘出來的器物，只能間接地解釋夏商周三代的歷史文化特征。但是史傳文獻又非常匱乏，所以在傳統(tǒng)學術(shù)上多種觀點并存，令人莫衷一是。《殷商六百年》在尊重傳統(tǒng)學術(shù)上的各種觀點之外，根據(jù)考古、古文字、史料文獻，對一些讀者感興趣的爭議性問題也提出自己的觀點。比如，商族先公王亥之死的真相；伊尹的身世之謎；伊尹與成湯聯(lián)盟的真相等，給未解之謎提供了合理的想象，不失為一種有趣的解讀。

總的來說，《殷商六百年》語言流暢通順，可讀性強。雖然并非嚴肅的學術(shù)著作，但是行文嚴謹，充分運用多學科研究成果，使之做到言之鑿鑿，論述有據(jù)。而且盡量避免了古文字學、考古學上的一些晦澀難懂的專業(yè)問題，做到生動化、形象化、通俗化。全書遵循夏商周替代的歷史過程這條大脈絡(luò)進行歷史敘事，客觀地呈現(xiàn)出各大名家的觀點，但也嚴謹?shù)仃愂隽俗约旱囊娊饣蛞庖?，保證了普通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能夠有一種輕松愉悅的心情，通暢地讀完全書。全書一共456頁，全景講述華夏文明起源時期的歷史細節(jié)，將商族的起源、宗教文化、征伐戰(zhàn)爭、歷史人物、都城建設(shè)等融入敘事中，展示了一個立體的飽滿的商王朝的興亡史?？梢苑Q得上是一部商王朝的通俗史。此外在精彩的文本基礎(chǔ)上，書中配了眾多插圖，比如甲骨卜辭片、銘文、陶器、銅器等，做到了圖文并茂，給讀者更直觀的感受。

這一個從未失落過的上古文化，正逐漸、鮮活地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仿佛并沒有那么遙遠，而是近在咫尺，觸手可及。而這本《殷商六百年》就是作者試圖在一個既邈遠遼闊又包羅萬象的上古世界中尋覓的一朵思維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