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外篇《天地》原文、注釋、白話翻譯和賞析

本篇的核心在于通過不同的形式，從不同的角度，集中闡明無為而治的政治主張。

下面根據(jù)表述的內(nèi)容分成十四個部分，分別注釋、白話翻譯和賞析。

（一）【原文】

天地雖大，其化均也(1)；萬物雖多，其治一也(2)；人卒雖眾(3)，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4)，故曰，玄古之君天下(5)，無為也，天德而已矣。　

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6)，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7)，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汎觀而萬物者應(yīng)備(8)。故通于天下者，德也；行于萬物者(9)，道也；上治人者，事也(10)；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于事(12)，事兼于義，義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12)，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13)?！队洝吩?14)：“通于一而萬事畢(15)，無心得而鬼神服。”

【注釋】

(1)化：變化，運動。均：相同。

(2)治：本義為，自水的初始處、基礎(chǔ)、細小處開始，以水的特征為法，進行的修整、疏通，是為治。(3)人卒：百姓。

(4)原：本原。成于天：得到天助。

(5)玄古：遙遠的古代。“君天下”：意為，能成為天下君主。

(6)道：事物的發(fā)展和變化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非人為所能改變。正：秉正無私。(7)分：職位分工。義：合宜的道德、行為。

(8)“汎觀”即遍觀。汎：“泛”字的異體。備：具備。

(9)行：貫穿。(10)事：職守、職權(quán)、責任。

(11)兼：合并。這里含有歸屬之意。(12)畜：積累；積儲財物。

(13)淵：水深的樣子。“淵靜”指深沉清靜，不擾亂人心。

(14)記：舊注指一書名，為老子所作，但已不可考。

(15)一：這里實指道。

　　【譯文】

天和地雖然很大，天地所有承載物都是變化的；萬物雖然紛雜，修整、疏通的法則卻是同一的；百姓雖然眾多，他們的主宰是國君。國君能主管天下以德為根本又得到天助，所以說，遠古時代能成為天下君主的都出自無為，以德為根本又得到天助罷了。

用道的觀點觀察言論，那么天下的君主就會公正無私；用道的觀點觀察職位分工，那么君和臣合宜的道德、行為就明確了；用道的觀點觀察才干，那么天下的官吏就會盡職盡力；從道的觀點遍觀一切，萬物都應(yīng)具備合宜的道德、行為。所以，和天地相通的是“德”；貫穿于萬物的是“道”；上司的管理是職責；有技藝者是才干。技巧歸屬于職責，職責歸屬于義，義歸屬于“德”，“德”歸屬于“道”，“道”歸屬于天。所以說，古時候為天下積儲財物的，無所追求而天下富足，無所作為而萬物自然變化，深沉寧寂而人心安定。

《記》這本書上說：“通曉天道因而萬事大吉，無心獲取而鬼神敬佩貼服”。

【賞析】

第一部分，集中闡述了以下幾個問題：　

1、天是萬物的主宰。猶如萬物雖然紛雜，卻有修整、疏通的同一的法則；百姓雖然眾多，他們的主宰是國君；國君能主管天下雖以德為根本也是由于得到了天助。

2、從道德的觀點看，遍觀一切萬物都應(yīng)具備合宜的道德、行為。

3、天包容一切。一切統(tǒng)歸于天。

4、最后用老子所著《記》這本書中的一句話“通于一而萬事畢”作為總括。

從以上闡述了幾個問題可以看出，第一部分的中心思想，就是說明，天主宰一切。天包容一切，只要通曉天道則萬事大吉。

二、

【原文2－1】

夫子曰(1)：“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2)！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3)。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4)，愛人利物之謂仁(5)，不同同之之謂大(6)，行不崖異之謂寬(7)，有萬不同之謂富(8)。故執(zhí)德之謂紀(9)，德成之謂立(10)，循于道之謂備，不以物挫志之謂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11)，沛乎其為萬物逝也(12)。若然者，藏金于山(13)，藏珠于淵，不利貨財(14)，不近貴富(15)；不樂壽(16)，不哀夭；不榮通(17)，不丑窮(18)；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19)，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20)。顯則明，萬物一府(21)，死生同狀。”

【注釋】

(1) 夫子：指“老子。”(2)洋洋：盛大的樣子。

(3)刳ｋū：剖開并挖空?！柏谛摹敝刚麄€心胸排除一切的雜念。

(4)無為言之：用無為的態(tài)度去談?wù)摗?/span>

(5)愛人：給人們帶來慈愛。利物：有利的東西。

(6)不同同之：前一“同”為相同、一樣；一“同”為合。

(7)崖異：乖異。指人性情、言行不合常理。

(8)有萬不同：指心里包容著各種差異。

(9)執(zhí)：保持，持守。德：這里指人的自然稟賦。紀：綱紀。

(10)立：指立身社會建功濟物。

(11)韜：包容。事心：用心；立心。

(12)沛：水勢湍急的樣子,泛指盛,大。雨盛大的樣子。

(13)藏：亦作“沉”。(14)不利貨財：不以貨財為利。

(15)近：接近、靠攏，引申為追求。

(16)不樂壽：不把壽延看作快樂。(17)通：博學(xué)多識、才能出眾。

(18)丑：羞恥，“不丑窮”就是不把貧窮看作是羞恥。

(19)拘gōu：通“鉤 ”。鉤取,探取。一：全。私分fèn：個人分內(nèi)的事。

(20)“王天下”即稱王于天下，也就是統(tǒng)治天下。處顯：居處顯赫。(21) 府：泛指人、物聚集的地方。

【譯文】

老子說：“道，覆蓋和承載萬物，廣闊而盛大。君子不可以不敞開心胸排除一切雜念。用無為的態(tài)度去做叫做天然；用無為的態(tài)度去說叫做德；給人以愛或有利的東西叫做仁；包容不同叫做大；行為不乖異叫做寬；心里包容下各種差異叫做富。因此持守德行就叫綱；德行有成叫做立；遵循于道叫做完備；不因外物挫傷志節(jié)叫做完美無缺。君子明白了這十個方面，其包容的用心之大，像湍急的流水把胸中一切雜念沖刷得干干凈凈。如果這樣，就能藏黃金于大山，沉珍珠于深淵；不貪圖財物，也不追求富貴；不把長壽看作快樂，不把夭折看作悲哀，不以博學(xué)多識、才能出眾為榮，不以窮困為羞；不把謀求舉世之利作為自己的本分，不把統(tǒng)治天下看作是自己居處于顯赫的地位。顯赫就會顯揚。萬物生存在同一自然界中，死與生都一樣。”

【賞析】

這一段，通過老子之口一是闡述了道覆蓋和承載萬物，廣闊而盛大的自然本性。二是，列舉了君子應(yīng)具有的十種行為。這里列舉的君子應(yīng)具有的十種行為，實際是在說至道之人所具有的覆蓋和承載萬物，廣闊而盛大的特性。因為，只有具備了這一特性，“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為萬物逝也”。只有具備了這一特性，什么財物、富貴、壽命、榮辱、地位等都不在乎。

【原文2—2】

夫子曰：“夫道，淵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22)。金石不得(23)，無以鳴。故金石有聲，不考不鳴(24)。萬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25)，素逝而恥通于事(26)，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27)。故其德廣，其心之出(28)，有物采之(29)。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窮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蕩蕩乎(30)！忽然出(31)，勃然動(32)，而萬物從之乎(33)！此謂王德之人。視乎冥冥(34)，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35)；無聲之中，獨聞和焉(36)。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37)，神之又神而能精焉(38)。故其與萬物接也，至無而供其求(39)，時騁而要其宿(40)；大小、長短、脩遠(41)?！?/span>

【注釋】

(22)漻ｌｉáｏ：停聚的（水）。

(23)金石：指用“金”和“石”所制成的鐘、磬之類的器皿。不得：指制作過程不得法（即不得道）。

(24)考：敲擊。(25)王德之人：指盛德之人。

(26)素：本義為沒有染色的絹。恥通于事：以糾纏于俗務(wù)為恥。

(27)本原：指本性。(28)出：顯露。(29)采：采取。

(30)蕩蕩：崇高而又寬廣的樣子。(31)出：出現(xiàn)。

(32)勃然：義同于“忽然”。動：行動。(33)從：信從。

(34)冥冥：幽深玄妙的樣子。(35)獨：才。曉：明。

(36)和：應(yīng)合。(37)能物焉：意思是能夠從中產(chǎn)生萬物。

(38)能精焉：即能夠從中產(chǎn)生出精神。(39)至無：極其窮困。

(40)騁：馳騁，縱放；志滿意得。宿：止；停留；歇息。

(41)脩：同修，高、長的意思。

【譯文】

老子說：“道，像處居深海，停聚的水即深又澄明。金石制成鐘、磬，制作不合于“道”它不響亮，所以鐘磬雖存在鳴響的本能卻不敲不響。萬物具有的這種情性誰能判定！具有盛德的人，純潔無瑕而以糾纏于俗務(wù)為恥，立足于本性而智慧則能與神明相通。他的德行寬廣，心志顯露，對外物都采取這種態(tài)度。所以說，形體如沒有道就不能產(chǎn)生生命，生命沒有道就不能顯示出來。保存形體盡其生年，立德明道，這難道不是大德之人的行為嗎？這樣的德性真是崇高而又寬廣??！只要他一出現(xiàn)，一有行動，民眾都信從他！這就是具有盛德的人。道，看上去是那么幽深玄妙，聽起來又是那么寂然無聲。但正是在幽深之處卻能見到它的光明，在寂靜之時卻能聽到它的的回聲。要知道，深而又深處藏有事物的實在內(nèi)容，在玄妙而又玄妙的時候才會顯現(xiàn)事物的真正本質(zhì)。所以，道與人相接相通，在人極其窮困之時才去滿足人的需求，在人時運最佳志滿意得之時，卻要求人停下來歇宿幾天，修整一下。無論是大還是小，是長還是短，是高還是遠。”

【賞析】

第二段，又進一步闡明大道所具有的幽深玄妙的特性。并且通過盛德之人的行為，對的大道的幽深玄妙及其意義做了進一步的說明。

三、

【原文】

黃帝游乎赤水之北①，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②，遺其玄珠③。使知索之而不得④，使離朱索之而不得⑤，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⑥，乃使象罔⑦，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注釋】

①赤水：虛擬的水名。

②還ｘｕáｎ：通作“旋”，隨即、不久的意思。

③玄珠：暗指道。玄：神妙；深奧；道家的學(xué)說。

④知ｚｈì：杜撰的人名，寓含才智、智慧之意。索：尋找。

⑤離朱：傳說黃帝時人，百步能見秋毫之末。寓含善于明察之意。

⑥喫ｃｈī詬：古代傳說中的大力士。一說善言力諍者。寓含善于聞聲辯言的意思。

⑦象罔：杜撰的人名?！跋蟆敝感?，“罔”則指“無”或“忘”，因而“象罔”之名寓含無智、無視、無力的意思。

【譯文】

黃帝在赤水的北岸游玩，登上昆侖山巔向南觀望，不久返回而失落玄珠。派才智超群的智去尋找未能找到，派百步能見秋毫之末的離朱去尋找未能找到，派大力士喫詬去尋找也未能找到。于是讓無智、無視、無力的象罔去尋找，而象罔找回了玄珠。黃帝說：“奇怪??！象罔竟然能夠找到呀？”

【賞析】

第三部分是一則寓言小故事，通過黃帝失落玄珠和派人找珠的過程，說明，靠知識、智巧是找不到道的，只有清心寡欲，幾乎忘記了自己的人，才能找到道的。

故事中的玄珠實喻為“道”。玄珠中“玄”字，其釋義即含有神妙、深奧之義，又含有指道家的學(xué)說，代指道教之義。由此即可悟出玄珠的寓意。二是尋找遺珠過程中。黃帝先后派出三個具有不同特殊功能的人去尋找不到玄珠，才智超群的智和百步能見秋毫之末的離朱都沒有找到，最后竟然被無智、無視、無力的象罔找到了玄珠。百步能見秋毫之末的離朱為什么沒有找到？這正如《駢拇》一文中指出的“駢與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

故事雖短讀來卻妙趣橫生，寓意深刻。

四、

【原文】

堯之師曰許由(1)，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

堯問于許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2)？吾藉王倪以要之(3)”。許由曰：“殆哉圾乎天下(4)！齧缺之為人也，聰明叡知(5)，給數(shù)以敏(6)，其性過人，而又乃以人受天(7)。彼審乎禁過(8)，而不知過之所由生。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無天(9)。方且本身而異形(10)，方且尊知而火馳(11)，方且為緒使(12)，方且為物絯(13)，方且四顧而物應(yīng)(14)，方且應(yīng)眾宜(15)，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恒(16)。夫何足以配天乎？雖然，有族，有祖(17)，可以為眾父(18)，而不可以為眾父父(19)。治，亂之率也(20)，北面之禍也(21)，南面之賊也?！?/span>

【注釋】

(1)許由連同以下數(shù)句中的齧ｎｉè缺、王倪和被衣均為人名，除許由曾見于其他典籍外，其余三人都是作者杜撰的隱士，他們清廉潔己，不同于世俗。(2)配天：做天子。　　　

(3)藉jiè：同“借”。要：通作“邀”，請的意思。

(4)圾：通作“岌”，危險的意思。

(5)叡ｒｕì：“睿”的異體字，聰慧的意思。

(6)給：捷。數(shù)shǔ：策略;權(quán)術(shù)。給數(shù)：引申為機智的意思。

(7)乃：竟。人：指個人的心智。受：通“授”；傳授。“以人受天”是說使天意符合個人的心智。(8)審：明白。

(9)乘：憑持;依仗。無天：不顧天道。

(10)本身：以自身為本。異形：改變?nèi)f物固有的形跡。

(11)尊知：尊崇才智?；瘃Y：火速奔馳。

(12)緒：端。這里喻指細末的小事。使：役使。

(13)絯ｇ?。椋壕惺?/span>

(14)物應(yīng)：為外物而應(yīng)接，即應(yīng)接外物的意思。

(15)應(yīng)眾宜：應(yīng)接眾多的外物又奢求諸事適宜。

(16)與（ｙù）：隨著。恒：固定不變，“未始有恒”指不能有始有終。(17)祖：祖宗 ;祖先;自祖父以上各輩尊長。

(18)父：這里指同族人中的首領(lǐng)，即族長。

(19)眾父父：指眾多首領(lǐng)的首領(lǐng)，指國君。(20)率：先導(dǎo)。

(21)古代帝王坐北向南，臣子面見國君時則位南向北，因此“北面”代稱國君，“南面”則代稱臣。

【譯文】

堯的老師叫許由，許由的老師叫，齧缺的老師叫王倪，王倪的老師叫被衣。

堯問許由說：“齧缺可以做天子嗎？我想借助于他的老師來請他做天子?！痹S由說：“恐怕天下也就危險了！齧缺的為人，聰明睿智，機智敏捷，天賦過人，而且竟然使天意符合個人的心智。他明白該怎樣禁止過失，而不知曉過失產(chǎn)生的原因。讓他做天子嗎？他依仗個人的心智不顧天道，將會以自身為本而與眾不同。將會尊崇才智為求知火速奔馳，將會被細末的瑣事所役使，將會被外物所拘束，四顧忙碌，應(yīng)接外物，將會應(yīng)接萬物而又奢求諸事合宜，將會隨著萬物的變化而不能有始有終。這樣的人怎么能夠做天子呢？雖然這樣，有家族，就有家族的各輩尊長；他可以做家族的族長，卻不能做一國之君。治，是亂的先導(dǎo)，這就是國君的禍根，臣子的災(zāi)害。”

【賞析】

第四部分，是說堯打算請齧缺做天子，并爭求隱士許由的意見。許由表示反對，并說明反對的理由。由此說明，做天子的人治理國家必須符合天道。而像齧缺這樣的人，過于聰明睿智的人將會依仗個人的心智不顧天道，而且竟然使天意符合個人的心智。這是一種違背天道的行為。這樣的人不足以治天下。并且指出違背天道的“治”就是國家出現(xiàn)禍亂的根源，臣子也跟著遭災(zāi)。

五

【原文】

堯觀乎華(1)。華封人曰(2)：“嘻，圣人！請祝圣人?！薄笆故ト藟邸！眻蛟唬骸稗o(3)。”“使圣人富?！眻蛟唬骸稗o?！薄笆故ト硕嗄凶印！眻蛟唬骸稗o。”封人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獨不欲(4)，何邪？”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yǎng)德也，故辭(5)。”

封人曰：“始也我以女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萬民，必授之職(6)。多男子而授之職，則何懼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則何事之有！夫圣人，鶉居而鷇食(7)，鳥行而無彰(8)；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閑；千歲厭世，去而上僊(9)；乘彼白云，至于帝鄉(xiāng)(10)；三患莫至(11)，身常無殃；則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堯隨之，曰：“請問?！狈馊嗽唬骸巴艘眩　?/span>

【注釋】

(1)觀：游覽。因地處疆界可理解為“視察”。華：地名。

(2)封：疆界。(3)辭：謝絕。(4)女：假借為“汝”。你。

(5)非所以養(yǎng)德也，故辭：句意為，因為不利于道德的修養(yǎng)，是我謝絕的原因。(6)職：謂正常的生活及常業(yè)。

(7)鶉：鵪鶉。“鶉居”意思就是像鵪鶉那樣沒有固定的居所。

鷇gòu；kòu：須母鳥哺食的雛鳥。“鷇食”意思是像初生待哺的小鳥那樣不選擇食物。

(8)無彰：逍遙自在，不留蹤跡。　(9)僊：“仙”字之異體。

(10)帝鄉(xiāng)：傳說中天帝住的地方。

(11)三患：即由壽、富、多男子所導(dǎo)致的多辱、多事和多懼。

【譯文】

堯在華地疆界巡視。華地守護封疆的人說：“啊，圣人！請讓我祝福圣人。祝圣人長壽。”堯說：“不必這樣。”“祝愿圣人富有?！眻蛘f：“不必這樣。”“祝愿圣人多男孩。”堯說：“不必這樣。”守護封疆的人說：“長壽、富有和多男孩，這是人們所希望的。你難道不希望這樣，是為什么呢？”堯說：“多子就會多憂，富有就會多事，長壽就會多辱。這三個方面，因為不利于道德的修養(yǎng)，是我謝絕的原因。”

守護封疆的人說：“起初我以為你是個圣人呢，現(xiàn)在看竟然是個君子。老天生下萬民，必然給他一定的正常生活及常業(yè)。男孩子多你有什么可憂的！富有了就把財物分給眾人，有什么麻煩的！圣人總是像鵪鶉一樣居無常處、隨遇而安，像待哺雛鳥一樣不選擇食物，就像鳥兒在空中飛行一樣逍遙自在，不留蹤跡；天下有道時，就跟萬物共享太平盛世；天下無道時，就修養(yǎng)自己的德性、閑居起來。壽延千年而厭惡活在世上，便離開人世而升遷他地；駕馭那朵白云，到天帝住的地方去；長壽、富有、多男孩子所導(dǎo)致的三患都不會到來，身體永不會遭殃；那么還會有什么屈辱呢！”守護封疆的人離開了堯。堯卻跟在他的后面，說：“希望能得到你的指教?！笔刈o封疆的人說：“你還是回去吧！”

【賞析】

第五部分，講述了堯與守護封疆的人對長壽、富有、多男孩問題上的不同看法。堯認為這三個方面，不利于道德的修養(yǎng)。守護封疆的人則認為，只要以無為的態(tài)度對待它，“三患”就不會到來，身體永不會遭殃。同時指出，圣人的行為應(yīng)該是“鶉居而鷇食，鳥行而無彰；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閑；千歲厭世，去而上僊；乘彼白云，至于帝鄉(xiāng)”其含義是說，以“無為”的態(tài)度對待一切事物，既不會被物所拘束，也不會被物所役使，一切行為都是自由的，禍患就不會到來，身體永不會遭殃。

六、【原文】

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為諸侯①。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②，立而問焉，曰：“昔堯治天下，吾子立為諸侯③。堯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辭為諸侯而耕。敢問，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④，不罰而民畏。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亂自此始矣。夫子闔行邪⑤？無落吾事⑥！”俋俋乎耕而不顧⑦。

【注釋】

①伯成子高：杜撰的人名。②下風：處于下位，卑位。自謙之詞。

③吾子：指伯成子高。　

④勸：勤勉。⑤闔ｈé：.通“盍”。為什么不。

⑥無：通“毋”，表示勸阻或禁止，可譯為“不要”、“別”。

落：荒廢。⑦俋俋（ｙì）：用力耕地的樣子。

【譯文】　

唐堯統(tǒng)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作諸侯。堯把帝位讓給了舜，舜又把帝位讓給了禹。伯成子高便辭去諸侯的職位而去從事耕作。禹前去拜見伯成子高。伯成子高正在地里耕作。禹快步上前居于下位，恭敬地站著問伯成子高：“過去堯統(tǒng)治天下，立先生為諸侯。堯把帝位讓給了舜，舜又把帝位讓給了我，可是先生卻辭去了諸侯的職位從事耕作。我冒昧地請問，這是為什么呢？”伯成子高說：“過去帝堯統(tǒng)治天下，不須獎勵而百姓自然勤勉，不須懲罰而人民自然敬畏。如今你施行賞罰的辦法而百姓還是不仁不愛。德行從此衰敗，刑罰從此建立，后世之亂也就從此開始了。先生你為什么不走開呢？不要耽誤我的事情！”于是去用力耕地而不再理睬。

【賞析】

第六部分，主要寫禹前去拜見伯成子高。伯成子高則斥責禹改變了堯、舜無為而治的作法，致使百姓不仁不愛；德行從此衰敗；刑罰從此建立；后世之亂也就從此開始了。其中心思想是倡導(dǎo)無為而治的思想主張。

七

【原文】

泰初有無，無有無名(1)；一之所起(2)，有一而未形(3)。物得以生(4)，謂之德；未形者有分(5)，且然無閒(6)，謂之命；留動而生物(7)，物成生理(8)，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9)，謂之性。性脩反德(10)，德至同于初。同乃虛，虛乃大。合喙鳴(11)；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緡緡(12)，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13)。

【注釋】

(1)泰：同“太”。初：始。泰初：即太初。道家認為天地產(chǎn)生于元氣。天地未分之前的元氣混一原始形態(tài)叫做太初。有無：指只有元氣沒有天地。無有無名：意指無天地有元氣都無名。

(2)一：指元氣混一原始形態(tài)。(3)一：指“道”。根據(jù)道是一，一生二，二生三，道生萬物的說法，“一”應(yīng)是指“道”。未形：沒有形成具體形態(tài)。

(4)物得以生：指萬物在混一狀態(tài)上產(chǎn)生。

(5)未形者：沒有形成形體時。分：區(qū)別，指有陰陽的區(qū)別。

(6)閒ｊｉàｎ：“間”古體字，指兩物之間的縫隙。

(7)留動而生物：一說陰氣靜，陽氣動，陰陽二氣之滯留和運動便產(chǎn)生物。一說“留”或作“流”，“留動”亦即運動。徐復(fù)觀《中國人性論史》：“'流動’是形容分化而生物過程中的活動情形?！?/span>

(8)生理：生理機能。(9)儀則：法則。(10)脩：同“修”，修養(yǎng)。

(11)喙ｈｕì：鳥嘴。喻指天然、客觀存在。鳴：指聲音。喻指主觀而為。

(12)緡緡ｍíｎ：泯合無跡的樣子。

(13)同乎大順：指一切順應(yīng)天然。

【譯文】

天地未分之前的太古，是元氣混一原始形態(tài)只有元氣，元氣也沒有名稱；混一原始形態(tài)元氣變化之始，就有了道，沒有形態(tài)。萬物在混一形態(tài)產(chǎn)生，并有了德；未有形體卻有陰陽的區(qū)別。陰陽交合無間，產(chǎn)生了生命；陰氣陽氣在流動變化中生成萬物，萬物生成生理機能，這就叫做形體；形體守護精神，各有法則，這就叫做本性。性通過修養(yǎng)就返歸于德，德達到同于太初之時的境界。同于太初之時便是虛無，虛無便是大。性德混同合一猶如說話嘴與聲音的統(tǒng)一，是客觀與主觀統(tǒng)一。天地的混同合一，是那么的無跡，好像蒙昧又好像是昏暗，這就是深奧玄妙的大道，一切順應(yīng)天然。

【賞析】

第七部分，論述了道與萬物的產(chǎn)生過程，即一切都是在原始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的。無論是萬物的生成還是道德的修養(yǎng)都是無為而為，順其天然。一是道在天地未分之前，混一原始形態(tài)下元氣變化開始時的太古時期就存在；二是道生萬物；萬物產(chǎn)生后出現(xiàn)了德。這兩點與老莊所認為的，道是天，天就是道；道是一，一生二，二生三，道生萬物；道生德，道為本，德為用的說法是一致的。三是性通過修養(yǎng)要返歸于德。

八、

【原文】

夫子問于老聃曰(1)：“有人治道若相放(2)，可不可(3)，然不然(4)。辯者有言曰：'離堅白若縣寓’(5)。若是則可謂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勞形怵心者也(6)。執(zhí)留之狗成思(7)，猿狙之便自山林來(8)。丘，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凡有首有趾無心無耳者眾(9)，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10)。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11)。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12)?！?/span>

【注釋】

(1)夫子：這里指孔子。

(2)治：治理;管理;統(tǒng)治。寓指“有為”。放：.解除約束，使自由；放縱寓指“無為”。(3)可不可：句意為，把認可看作不認可。

(4)然不然：句的意思是，把是認為不是。

(5)離：區(qū)別。縣：通“懸”。寓：住所；房舍。

(6)胥：指小官吏。易：變換。系：是。

(7)執(zhí)留：亦作“執(zhí)貍”。“執(zhí)留之狗”指善于捕捉狐貍的狗。成思：指狗受到拘系而愁思。

(8)猿狙：猿猴。便：動作敏捷。(9)凡：大概。

(10)有形者：指人。無形無狀：指的是“道”。

(11)非其所以也：意思是，不可能探知其所以然。

(12)入：會?！叭胗谔臁奔慈诤嫌谧匀弧?/span>

【譯文】

孔子向老聃請教：“有人學(xué)道卻好像跟大道相背逆，把認可又看作是不認可，把正確的又認為是不正確的。善于辯論的人說：'區(qū)別石的質(zhì)堅和色白就好像高懸于住所的物品那樣清楚醒目。’像這樣的人可以稱作圣人嗎？”老聃說：“這只不過是小官吏的伎倆，可以做點費力勞神的事罷了。善于捕獵的狗因為受到拘系而愁思，猿猴因為動作敏捷而被人從山林里捕捉來?？浊?，我告訴你，一個聽不到而又說不出的道理。大概有頭有腳但無頭腦無知的人很多，有形體的人和沒有形狀的道并存的卻完全沒有。動或是靜，死亡或是生存，衰廢或是興盛，這六種情況全都出于自然而不可能探知其所以然。治理卻在于人，有道的人必然既忘記了物，又忘記了道；它的名字就叫做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人，那才真可以說是與大道融為一體。

【賞析】

第八部分，是一則寓言故事。中心思想是闡述“為與不為”的辯證關(guān)系。孔子對“無為而治”提出質(zhì)疑。認為兩者是矛盾的。老子則通過獵狗和猴子因有為而被人捕捉的事例，以及動與靜，死與生，廢與興自然規(guī)律不可違的事實說明，治理雖是在于人，但人又不可違背自然規(guī)律，在自然規(guī)律面前只能“服從”不能“有為”。這也就是一個聽不到而又說不出的道理。

其中老子告訴孔子的一句話：“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很值得引起人們的深思。這與《天道》篇中，輪扁見齊桓公在堂上讀書時，回答齊桓公的一段話“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是同一道理。有些道理前人不是不想說，而有些道理用語言文字根本無法表達！輪扁的技藝何嘗不想傳于子孫？為什么不能，原因就在于此。關(guān)于這一點，后面《知北游》中也有詳細的說明。原句為：“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

由此，可聯(lián)想到，讀書時要善于透過文字看內(nèi)含，讀懂字外之音，把死書讀活。

九、【原文】

將閭?cè)x見季徹曰(1)：“魯君謂葂也曰：'請受教。’辭不獲命(2)，既已告矣，未知中否(3)，請嘗薦之(4)。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5)，拔出公忠之屬而無阿私(6)，民孰敢不輯(7)！’”季徹局局然笑曰(8)：“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猶螳蜋之怒臂以當車軼(9)，則必不勝任矣。且若是，則其自為處危(10)，其觀臺多物(11)，將往投跡者眾?！?/span>

將閭?cè)x覤覤然驚曰(12)；“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13)。雖然，愿先生之言其風也(14)?！奔緩卦唬骸按笫ブ翁煜乱?，搖蕩民心(15)，使之成教易俗(16)，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17)，若性之自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18)。若然者，豈兄堯舜之教民(19)，溟涬然弟之哉(20)？欲同乎德而心居矣(21)?！?/span>

【注釋】

(1)將閭?cè)xｍｉǎｎ、季徹：均為人名。(2)獲命：獲得允諾。

(3)中ｚｈòｎｇ否：（方言）說對了還是沒說對。

(4)薦之：再說給你聽。薦：再

(5)服：施行。恭：恭敬，謙遜有禮。儉：節(jié)儉,節(jié)省。

(6)拔：舉薦，提拔。阿：（動詞）迎合；偏袒。

(7)輯：和睦。(8)局局然：俯身而笑的樣子。

(9)軼ｚｈè：通作“轍”，車輪印?！败囕W”這里代指車輪。

(10)自為處危：讓自己處于危險的境地。

(11)觀ｇｕàｎ臺：宮廷前面的觀樓和高臺。此處借指朝廷。

(12)覤覤ｘī然：驚恐的樣子。

(13)汒若：即茫然。汒ｍáｎｇ：同于“茫”。

(14)風：古同“諷”。婉言或指責；。

(15)搖蕩：即遙蕩，放縱自由的意思。

(16)成教易俗：即，在教化方面有所成，在陋俗方面有所改。

(17)賊心：不良用心。獨志：個人的想法、個性。

(18)所由然：為什么這樣。

(19)兄：相當于尊崇、重視、看重的意思。

(20)溟涬ｘìｎｇ然：弟弟在兄長面前的受拘束、不敢作主的心態(tài)。弟：意為屈從。意義與“兄”相反。

(21) 居：心思安定，不競逐于外。

【譯文】

將閭?cè)x拜見季徹說：“魯國國君對我說：'請賜教。’我一再推辭，魯君卻不答應(yīng)，我就對他說了，不知道對還是不對，請讓我試著再說給你聽。我對魯國國君說：'你必須實行恭敬和節(jié)儉，選拔出公正、忠誠的臣子管理政務(wù)而不徇私，這樣百姓誰敢不和睦！’”

季徹聽了后俯身大笑說：“像你說的這些話，對于帝王的德來說，就像是螳螂擋車一樣，必定不能勝任。假如這樣做，那么他會把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他朝廷里有眾多財物，想到那里去的人必然很多。”

將閭?cè)x吃驚地說：“我對于先生的談話感到茫然。雖然這樣，愿聽先生的指責是為什么。”季徹說：“所有的圣人治理天下，讓民心縱放自由不受拘束，使他們自然而然地接受教化，改變陋習，完全消除一切不良用心，都完全按個人的想法、個性行事，就是說，都只是順著自己的自然本性無拘無束地活動，而民眾不考慮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像這樣治天下的，難道還用得著尊崇堯舜教化民眾的方式，惶恐地屈從他們的那一套做法嗎？希望民眾的行為與德要求相一致，就感到心安理得了！

【賞析】

第九部分，仍是宣揚無為而治的思想。并以圣人治天下為例說明無為而治的必要性。這一部分與第六部分相呼應(yīng)。第六部分是從責備大禹的角度，從反面說明無為而治的必要性，該部分則是以推崇圣人治理天下的角度從正面說明無為而治的必要性。

十、

【原文10－1】

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1)，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2)，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3)，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4)。子貢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卬而視之曰(5)；“奈何？”曰：“鑿木為機，后重前輕，挈水若抽(6)。數(shù)如泆湯(7)，其名為槔(8)。”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9)，有機事者必有機心(10)。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11)；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12)；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13)。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弊迂暡m然慚(14)，俯而不對。

有閒(15)，為圃者曰：“子奚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睘槠哉咴唬骸白臃欠虿W(xué)以擬圣(16)，於于以蓋眾(17)，獨弦哀歌以賣名聲于天下者乎(18)？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19)，而庶幾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無乏吾事(20)！”

【注釋】

(1)漢陰：漢水的南岸。山南水北叫陽，山北水南叫陰。

(2)丈人：古代對老年男子的通稱。圃：種菜的園子。

(3)甕：“甕”字之異體。　(4)搰搰hú然：用力的樣子

(5)卬ｙǎｎｇ：亦作“仰”，抬起頭。(6)挈ｑｉè：提。

(7)數(shù)ｓｈｕò：頻繁，引申為快速的意思。泆ｙì：亦作“溢”。湯：指沸水。

(8)槔ｇ?。铮杭唇郏辏楱﹂?，一種原始的提水工具，又名吊桿。

(9)機事：機巧一類的事。(10)機心：機巧、機變的心思。

(11)純白：純正潔白，沒有污點。備：具有。(12)神生：指思想、精神。(13)載：承載之意。　(14)瞞然：慚愧的樣子。

(15)閒：間?！坝虚f”猶如“不一會兒”。(16)擬：比擬。

(17)於于：自得的樣子。

(18)獨弦：自唱自和。哀歌：哀嘆世事之歌。

(19)神氣：指“道”。莊子以道為氣，故神氣應(yīng)指“道”。墮：通“惰”，懶惰的意思。(20)乏：荒廢，耽誤。

【譯文】

子貢到南邊的楚國游歷，返回晉國，經(jīng)過漢水的南岸，見一老漢正在菜園里整地開畦，挖了一條溝通到了井邊，抱著水甕汲水灌溉，吃力地來來往往用力甚多而功效甚少。子貢見了說：“如今有一種用于灌溉機械，每天可以澆灌上百個菜畦，用力很少而功效頗多，老先生你不想用嗎？”種菜的老漢抬起頭來看著子貢說：“應(yīng)該怎么做呢？”子貢說：“用木料加工成機械，后面重而前面輕，提水就像從井中抽水似的，快速猶如沸騰的水向外溢出一樣，它的名字就叫桔槔?！狈N菜的老漢生氣變了臉色而又笑著說：“從我的老師那里聽到這樣的話，有了機械必定有機巧的事，有了機巧的事必定有投機的心思。投機的心思存在胸中，那么純潔的心靈就會失去；失去純潔的心靈，則心神不定；心神不定的人，心中就承載不下大道。我不是不知道你所說的辦法，只不過感到羞愧而不愿那樣做呀。”子貢滿面慚愧，低下頭去不能作答。

隔了一會兒，種菜的老漢說：“你是干什么的呀？”子貢說：“我是孔丘的學(xué)生?！狈N菜的老漢說：“你莫非就是那個博學(xué)并比擬為圣人，自夸蓋過眾人，自彈自唱哀嘆世事之歌以賣弄名聲的人吧？你正是道不全，又形骸懶惰，你的道還能有多少！你連自身都不能治理，哪里還有閑暇去治理天下呢！你走吧，不要在這里耽誤我做事了！”

【賞析】

這一段，主要是寫子貢見漢陰老漢“抱甕而出灌”，“用力甚多而見功寡”，要他改用“桔槔”這種機械，但是老漢卻不同意，并對子貢進行了指責。在這里，實際上是莊子假借漢陰老漢，運用指桑罵槐的手法，矛頭直指儒家孔子。“子非夫博學(xué)以擬圣，於于以蓋眾，獨弦哀歌以賣名聲于天下者乎？”這句話中“獨歌哀弦”明顯就是指“孔子窮于陳蔡之間，……左據(jù)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焱氏之風?！?/span>一事。

在這里，莊子不是反對使用機械，而是反對有機心的人。因為“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機事生機心，而機心使人失性，機械的運用會帶來人性的遺失，道德的墮落！

人類的歷史是生產(chǎn)力不斷發(fā)展的歷史，生產(chǎn)力不斷發(fā)展推動了社會文明，即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進步和發(fā)展。在人類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社會的精神文明和物質(zhì)文明本是相互依賴，相互促進。但也會出現(xiàn)不平衡的狀態(tài)。例如現(xiàn)代社會存在的環(huán)境污染、核武器等問題。莊子在人類思想史上首次揭示了人類所面臨的這一個困惑。物質(zhì)文明的發(fā)展卻要以精神文明的衰落為代價；現(xiàn)代社會則出現(xiàn)了物質(zhì)文明越發(fā)達，人類的精神文明越失落，越頹廢，越荒誕，人性日益走向墮落的危險，不得不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

【原文10－2】

子貢卑陬失色(21)，頊頊然不自得(22)，行三十里而后愈(23)。其弟子曰：“向之人何為者邪(24)？夫子何故見之變?nèi)菔?，終日不自反邪(25)！”曰：“始吾以為天下一人耳(26)，不知復(fù)有夫人也(27)。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28)。執(zhí)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與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29)，汒乎淳備哉(30)！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31)，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不顧(32)；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33)。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34)。”

【注釋】

(21)卑陬：慚愧的樣子。卑：低下。陬（ｚōｕ）：指山角、角落。引申邊遠偏僻的地方。

(22)頊頊（ｘù）然：悵然如失而不能自持的樣子。

(23)愈：這里指心情恢復(fù)常態(tài)。　(24)向：先前。

(25)反：復(fù)；這里指恢復(fù)平時的心境。

(26)天下一人：指孔丘。指子貢心目中只有孔子是唯一的圣人。

(27)夫人：這個人，指種菜的老人。(28)徒：（副）獨；僅僅。

(29)托生：寄身。托：寄。所之：去到哪里。

(30)汒（ｍáｎｇ）：同“?！??！皻酢敝笍V大的樣子。淳備：意思謂純樸無缺。指操行淳和，道德圓備。(31)不之：不去追求。

(32)所謂：所想到的，所希望的。即上述“其志”、“其心”。謷（áｏ）：通作“傲”，高傲的樣子。

(33)儻（ｔǎｎｇ）然：無心，不理會不在意的樣子。

(34)風波：受世間毀譽所左右，不能執(zhí)守全德之人，如同在風浪中搖晃一樣。比喻無原則、無立場地與世相浮沉。

【譯文】

子貢大感慚愧面失常態(tài)，若有所失很不自在，走了三十里路方才逐步恢復(fù)常態(tài)。子貢的弟子問道：“先前碰到的那個人是干什么的呀？先生為什么見到他變了臉色，一整天都不能恢復(fù)常態(tài)呢？”子貢說：“起初我總以為天下圣人只有我的老師孔丘一人呢，不知道還會有這樣的人。我從老師那里聽說到，辦事要務(wù)求正確，用功要講求成就。用的力氣要少，獲得的功效要大，這就是圣人之道。今天從漢陰老漢這里聽到的卻不是這樣。掌握大道的人德行才完備，德行完備的人身形健全，身形健全的人精神才飽滿。精神飽滿這才是真正的圣人之道。寄身世間與民眾在一起生活卻沒有任何追求，胸懷廣大、淳美！功利機巧必定不會放在那種人的心上。像這樣的人，不同于自己心志的不會去追求，不符合自己思想的不會去做。即使讓天下人都贊譽他，稱譽的言詞合乎他的思想，他也傲然不群置之不顧；即使讓天下人都非議他，非議違背他之所想，他也無動于衷不予理睬。天下人的非議和贊譽，對于他們既無增益又無損害，這就叫做德行完備的人??！像我這樣“事求可，功求成”，“功利機巧”存乎心的人，只能算是順俗為變，隨波逐流之人”。

【賞析】

這一段主要寫子貢受了很深的刺激，因此對其弟子說了很長的一段話。他仔細體會了漢陰老漢說的話，把孔子之道與莊子之道進行對比，從而得出了自己新的感悟。“始吾以為天下一人耳，不知復(fù)有夫人也”；“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這是子貢聽了漢陰老漢說的話后，對孔子和孔子之學(xué)產(chǎn)生了懷疑。從孔子那里聽到的是“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說明孔子是主張“機事”，贊同“機心”的。子貢從漢陰老漢這里聽到的卻是截然不同話。從而認識到“執(zhí)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這才是真正的圣人之道。從而對莊子之道給予了肯定。

【原文10－3】

反于魯，以告孔子?？鬃釉唬?/span>“彼假脩渾沌氏之術(shù)者也(35)；識其一(36)，不知其二(37)；治其內(nèi)，而不治其外(38)。夫明白入素(39)，無為復(fù)樸(40)，體性抱神(41)，以游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且渾沌氏之術(shù)，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

【注釋】

(35)假脩：借助修養(yǎng)。渾沌氏：虛擬的人氏，喻指不開竅，因而無知無識的人。

(36)識其一：意思是只識渾一之大道，不知其他。

(37)不知其二：意思是其心單純，不用機心。

(38)治其內(nèi)：指自我修養(yǎng)調(diào)理精神；外：外物。指外在世界。句意指不求外炫，而求內(nèi)無機巧之心。

(39)明白入素：清明純凈，至于素樸。(40)無為復(fù)樸：無欲無求，復(fù)歸自然本性。(41)體性：體悟真性。抱神：持守于道。

【譯文】

子貢回到魯國，把路上遇到的這件事告訴給孔子。孔子說：“那是借助修養(yǎng)渾沌氏之術(shù)的人，他只知自古不移渾一大道，其心單純，不用機心；他不求外炫，而求內(nèi)無機巧之心。那明澈白靜到如此素潔，無欲無求，復(fù)歸自然本性，體悟真性持守于道，優(yōu)游自得地生活在世俗之中的人，你怎么會不感到驚異呢？況且渾沌氏的主張和修養(yǎng)方法，我和你又怎么能夠知道呢？”

【賞析】

這一段是孔子告訴子貢，漢陰丈人是“假修渾沌氏之術(shù)”的“畸人”，他只知道自古不移渾一大道，其心單純，不用機心，所以他才“明白入素，無為復(fù)樸，體性抱神”，不務(wù)“機事”，不開“機心”，這是真渾沌。這渾沌氏之術(shù)，我們這些世俗之人是無法知道也不能做到的。

莊子在前面第二段借子貢對漢陰老漢作了肯定，實際也是對莊子給予了肯定。這里再借孔子對莊子之道給予褒美。

第十部分，是《莊子》著名的寓言之一。該寓言主要寫了漢陰老漢、子貢和孔子的三段話，從以上幾段語言的分析，可以看出莊子這一寓言的旨意，在于借子貢、孔子之口，對莊子“無為之道”進一步地肯定和宣揚。

莊子在這里也向世人提出了一個嚴肅而又值得深思的社會問題。那就是，現(xiàn)代社會在物質(zhì)文明日益發(fā)達的同時，如何防止人類的精神文明也日益走向墮落的問題。這當然不只是中國的問題，而是世界性的問題。莊子在兩千五百多年前就提出了這一問題，可見其智慧的偉大！

十一、

【原文】

諄芒將東之大壑(1)，適遇苑風于東海之濱(2)。苑風曰：“子將奚之？”曰：“將之大壑?！痹唬骸稗蔀檠?？”曰：“夫大壑之為物也，注焉而不滿(3)，酌焉而不竭(4)；吾將游焉。”

苑風曰：“夫子無意于橫目之民乎(5)？愿聞圣治。”

諄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6)，拔舉而不失其能，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為(7)，行言自為而天下化(8)，手撓顧指(9)，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謂圣治。

“愿聞德人(10)?！痹唬骸暗氯苏?，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四海之內(nèi)共利之之謂悅(11)，共給之之謂安(12)；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13)，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14)。財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來，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此謂德人之容(15)?！?/span>

“愿聞神人。”

曰：“上神乘光(16)，與形滅亡，此謂照曠(17)。致命盡情，天地樂而萬事銷亡(18)，萬物復(fù)情，此之謂混冥(19)。”

【注釋】

(1) 諄芒：虛擬的寓言人物，并寓含諄和、迷茫的意思。縱觀全文。從苑風的問話和諄芒對圣治、德人、神人的評說來看，是莊子虛擬的一位有意于百姓的圣人。東之：向東去到。大壑(huò)：深深的溝谷，這里借指大海。

(2) 苑風：小風，這里擬人化而成為一人名。

(3) 注：注入，流入。　(4) 酌：舀取。

(5) 橫目之民：指百姓。因人的雙目橫生于面部，故“橫目”成為“人”的代稱。

(6)官施：指官職的設(shè)置。

(7)畢：全部。行其所為：做自己應(yīng)做之事。

(8) 自為：自動地去做，自己管束自己。

(9) 撓：動；“手撓”即用手指揮。顧指：用眼示意。

(10) 德人：指有道德的人，

(11) 共利之：人人都有好處。(12) 共給之：共同富裕。

(13) 怊(chāo)乎：是“悲痛的樣子”；

(14)“儻乎”悵然若失，不痛快的樣子。

(15) 從：因由。容：指相貌，樣子。(16)上神：上天，天帝。乘光：駕馭光亮。

(17)照曠：照徹空曠，無幽不燭，無遠不及。猶如普照萬物。

(18)天地樂：與天地同樂。（19）混冥：混同玄合沒有差別。

【譯文】

諄芒向東到大海去，正巧在東海之濱遇到苑風。苑風問道：“你打算去哪兒呢？”諄芒說：“打算去大海。”苑風又問：“去做什么呢？”諄芒說：“大海作為一種物象，江河注入它不會滿溢，不停地舀取它不會枯竭；因而我將到大海游樂?！?/span>

苑風說：“你怎么無意于百姓到大海游樂呢？希望能聽你講一講圣人之治。”諄芒說：“圣人之治嗎？官職的設(shè)置要恰當；選拔和推舉官員時總不遺漏賢能之人，全部看清事情的真象后再做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言行人人都能自己管束自己而自然順化，揮手示意一下，四方的百姓沒有誰不匯聚而來，這就叫圣人之治。”

苑風說：“希望再講一講什么是德人。”諄芒說：“德人，停留時沒有思索，行動時沒有謀慮，心里不隱藏是非美丑。四海之內(nèi)人人共得其利就喜悅，人人共同富裕便安定；那悲痛的樣子像嬰兒失去了母親，那悵然若失的樣子又像行路時迷失了方向。財物使用有余卻不知道自哪里來，飲食取用充足卻不知道因由。這就是德人的表現(xiàn)。”

苑風說：“希望再講一講什么是神人。”諄芒說：“天帝駕馭著光亮，不見形跡，照徹空曠，無幽不燭，無遠不及，普照萬物。因使命所在，可傾注自己的全部真情，只求天下人人快樂，因此萬事都自然消亡而不受牽累，萬物也就自然回復(fù)到他的自然本性，這叫做混冥。”

【賞析】

這是一則寓言。寓言的中心內(nèi)容是借一個名叫淳芒之口，講述了“圣治”的內(nèi)容，和“德人”與“神人”的道德與品行。

關(guān)于“圣治”其核心仍是“無為而無不為”的主張。

關(guān)于“德人”道德與品行的描述，莊子在《德充符》一文中曾說“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這就是說只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到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對于如何才能做到安之若命，用莊子自己的話說，一是用心若鏡。《莊子·應(yīng)帝王》說：“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yīng)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至人可以做到用心若鏡。如果我們的心是一面鏡子，有人離開時，鏡子不會挽留，也不會送他。有人走近時，鏡子也不會特意迎接他。所有走到鏡子前的人和物，鏡子都應(yīng)而不藏，只是真實反映對方。這就是“用心若鏡”。如果做到了用心若鏡，就能“勝物而不傷”，即可以反映物體，卻不傷害我們的內(nèi)心。第二方面是與物為春。莊子在《德充符》里又說：“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边@里說的是，我們的內(nèi)心要平和、愉快，我們的內(nèi)心要暢通而不失于兌，“兌”是愉悅的意思。莊子認為，在日夜流淌的過程當中，內(nèi)心要始終保持著“與物為春”的生活態(tài)度。即當我們的情感由內(nèi)向外時，要帶著善意、帶著春天一般的溫暖去對待外在的世界。猶如本文中說的“德人者，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四海之內(nèi)共利之之謂悅，共給之之謂安；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財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來，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此謂德人之容”只有當保持這樣一種態(tài)度來應(yīng)對萬物時，才能實現(xiàn)莊子所說的安之若命。

關(guān)于“神人”的描述，莊子在《逍遙游》中說過：“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莊子說神人不用吃飯，他靠吸風飲露就可以生存，他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這是莊子對神人的定義。在《齊物論》里，莊子又有一個對至人的說明，他說“至人神矣”，“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除了“騎日月”三個字不一樣，前后的兩句都是一樣的，這樣看起來，在莊子看來至人也就是神人。本文中又把天帝看作神人。對神人的表述方式雖然不一樣，但是意思基本一致，就是要達到的一種理想的人格境界。

十二、

【原文】

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于武王之師(1)。赤張滿稽曰：“不及有虞氏乎(2)；故離此患也(3)。”門無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4)？其亂而后治之與(5)？”

赤張滿稽曰：“天下均治之為愿，而何計以有虞氏為(6)！有虞氏之藥瘍也(7)，禿而施髢(8)，病而求醫(yī)。孝子操藥以脩慈父(9)，其色燋然(10)，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11)，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12)，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13)，不以為賜(14)。是故行而無跡，事而無傳?！?/span>

【注釋】

(1)門無鬼、赤張滿稽：皆為虛構(gòu)的人物。 武王之師：指周武王討伐紂王的軍隊。(2)有虞氏：指虞舜。(3)離：通“罹”，遭受。

(4)均治：太平。(5)與：通“歟”，呢。

(6)為：治理。(7)藥：醫(yī)治。 瘍yáng：由下句知指“頭瘡”。

(8)禿：禿頂。 施髢：裝襯假發(fā)。髢dí，假發(fā)。

(9)修：整治。此處指治療。(10)燋qiáo然：憔悴的樣子。

(11)上：指君主。 標枝：樹梢處的枝條。(12))實：老實，誠實。

(13)當：辦事得當。 信：誠信。相使：相互幫助。使：支使；

(14)賜：猶“惠”，恩惠。

【譯文】

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看武王伐紂的部隊。赤張滿稽說：“周武王還是比不上虞舜?。∷蕴煜略庥鲞@種禍患。”門無鬼說：虞舜是在天下都太平了才去治理天下呢？還是天下動亂之后，才去治理呢？”

赤張滿稽說：“天下太平是人們的心愿，所以才考慮到推舉虞舜治理天下！虞舜為人醫(yī)治頭瘡，頭禿了就給戴上假發(fā)，有了疾病就去求醫(yī)。孝子操辦藥物用來治療慈父的疾病，他雖然累得面容憔悴，但圣人卻以此為羞。盛德時代，不崇尚賢才，不任用能人；國君如同樹梢處的枝條，百姓卻像野鹿，都自然無為；盛德時代的人們，行為端正卻不認為是義，相互友愛卻不認為是仁愛，敦厚老實卻不認為是忠誠，辦事得當卻不認為是誠信；都像傻瓜一樣相互幫助卻不認為是恩賜。正因為這樣，他們的行動沒有留下痕跡，所做成的事不得留傳。”

【賞析】

第十二部分，內(nèi)容的中心是最后赤張滿稽說的一段話。其旨意仍是宣揚“無為而治”的思想。這次是換了一個角度，即治理天下是天下太平之時，還是天下動亂之后才開始治理這一角度進行了評論。“天下均治之為愿，而何計以有虞氏為。”實際已經(jīng)回答了這一問題。推舉虞舜治理天下是為了天下太平。也就是天下本是太平的，為防止出現(xiàn)動亂而推舉虞舜治理天下的。這正如扁鵲所說的，醫(yī)術(shù)的高明之處不是治已病，而是治未病。

那么，太平盛世究竟如何？就如赤張滿稽最后說的那樣：“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是故行而無跡，事而無傳。”

十三、

【原文】

孝子不諛其親(1)，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2)。親之所言而然(3)，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4)，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5)？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道諛之人也(6)。然則俗故嚴于親而尊于君邪(7)？謂己道人，則勃然作色；謂己諛人，則怫然作色(8)。而終身道人也，終身諛人也，合譬飾辭聚眾也(9)，是終始本末不相坐(10)。垂衣裳(11)，設(shè)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12)，而不自謂道諛，與夫人之為徒，通是非(13)，而不自謂眾人(14)，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15)；大愚者，終身不靈(16)。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也(17)，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至，惑者勝也(18)。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19)，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大聲不入于里耳(20)，折楊皇荂(21)，則嗑然而笑(22)。是故高言不止于眾人之心，至言不出(23)，俗言勝也(24)。以二缶鐘惑(25)，而所適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其庸可得邪(26)！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27)。不推，誰其比憂(28)！厲之人夜半生其子(29)，遽取火而視之(30)，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31)。

【注釋】

(1)諛（yú）：諂媚，阿諛奉承。(2)盛：盛德。(3)然：肯定。

(4)善：稱頌。(5)其：指以上世俗的看法。(6)道：以為；是。

(7)嚴：尊敬。(8)怫fèi然：憤怒的樣子。

(9)合譬：多方譬喻。飾辭：修飾辭令。聚眾：媚眾邀寵的意思。

(10)終始本末：謂始終。 “不相罪坐”等于說“不予責備”：“坐”指定罪，此處是與“罪”一起用作動詞

(11)垂衣裳：猶垂衣拱手。此處則指衣冠嚴整。

(12)一世：指天下的百姓。(13)夫人：指上面所說諂諛之人。

(13)通是非：意為沆瀣一氣。(14)眾人：普通的人。

(15)解：覺悟。(16)靈：明白。(17)致：到達。(18)勝：多。

(19)祈：祈求。 (20)大聲：指《咸池》、《六英》一類高雅的音樂。里：陋巷。(21)折楊、皇荂：古代通俗歌曲名。

(22)嗑kè：笑聲。(23)高言：高雅之言。 止：至，到?？梢隇檫M入。至言：至理之言。(24)勝：勝過，占了上風。

(25)缶fǒu：古代一種盛水或酒的陶器，類似瓦罐。秦人鼓之以節(jié)歌。這里以“缶”和“鐘”代指有低俗和高雅之別的兩種樂器。 惑：亂。(26)庸：豈。(27)推：推究。(28)比：跟。

(29)厲：通“癘”，惡瘡。惡鬼。此指長相十分難看。

(30)遽：速。(31)汲汲然：匆迫的樣子。

【譯文】

孝子不奉承他的父母，忠臣不諂媚他的國君，這是做子女、做臣的大德。凡是父母所說的都是對的，父母所做的便都加以稱贊，那么世俗就說是不肖之子；君王所說的都是對的，君王所做的都加以稱贊，那么世俗就說是不肖之臣?？墒侨藗儏s不了解，世俗的看法就必定是正確的嗎？世俗說對便認為是對，世俗說好便認為是好，卻不稱他們是諂諛之人。那么，世俗的觀念和看法豈不比父母更可敬、比君王更尊崇了嗎？說自己是個讒諂的人，就勃然大怒顏容頓改；說自己是個阿諛的人，就憤怒改變面色?？墒?/span>對于一生都在讒諂的人，一生都阿諛奉承的人，用花言巧語媚眾邀寵的人，卻始終不予責備。刻意打扮衣冠嚴整，顯示很有風采，還裝腔作勢，以此取悅世人，卻不承認自己這就是在諂媚阿諛。自己與這樣表現(xiàn)的人為伍，同他們沆瀣一氣，卻又不把自己看作是普通的人。上述這些表現(xiàn)真是愚蠢極了。知道自己愚昧的人，并不是最大的愚昧；承認自己有困惑，并不是陷入困惑最深的人。陷入困惑最深的人是一輩子也不會醒悟的；最愚昧的人是一輩子也不會明白的。三個人一起趕路，只有一人迷失方向，所要去的地方還是可以到達的，因為迷路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若有兩人迷失了方向，就會走得勞累又達不到目的地了，因為迷失方向的人占了多數(shù)。而如今全天下人都迷失方向，我即使祈求上天指點迷津，也不可能達到目的。這不令人可悲嗎？

高雅的音樂陋巷人不能欣賞，折楊、皇華之類的民間小曲，他們聽了卻欣然而笑。所以高深的道理不會被普通人接受，而至理名言也不是從普通人的口中說出，因為流俗的言談?wù)剂藘?yōu)勢。如果用敲打兩個土缶發(fā)出的俗音去迷亂叩擊一個銅鐘發(fā)出的聲音，那么，高雅宜人的樂音就聽不到了。在今天，可說是全天下人都迷失了方向，我即使祈求上天指點迷津，怎么可能達到目的呢！ 明知不可能辦到卻強求去辦，這又是一大迷惑，所以不如棄置一旁不予推究。不再推究，有誰會樂意親近憂患呢？長相十分難看的人半夜里生下孩子，趕忙拿燈來照看，惶惶然，生怕孩子像自己。

【賞析】

第十三部分，從文字內(nèi)容上看是對“世俗觀念”進行了批判。一是以“忠”、“孝”作譬喻，指出世俗的看法未必定是正確的。世俗中有人把忠、孝認為是諂媚阿諛。這樣的人反對別人諂媚阿諛，自己卻做著諂媚阿諛、嘩眾取寵的勾當。若說他是個讒諂的人就勃然大怒。實際自己就是喜歡諂媚阿諛的人。從而指出，這樣的人真是愚蠢極了！

二是以“大聲不入于里耳，《折楊皇荂》則嗑然而笑”，說明高深的道理不會被普通人接受，而至理名言也不是從普通人的口中說出的道理。高深的道理不會被普通人接受，只是因為流俗的言談?wù)剂藘?yōu)勢罷了。

三是通過對“世俗觀念”的批判，哀嘆世人的愚昧和迷惑。

這部分的真正含意是莊子在哀嘆“莊子之道”沒有得到世人的真正理解，而被世俗觀念所淹沒，即使祈求上天指點迷津，也不可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本篇第八部分是“夫子問于老聃”一事，孔子都認為“不為而治”是矛盾的，即對莊子之道產(chǎn)生懷疑，何況世俗之人呢？所以莊子在這里的哀嘆不是沒有原因的。

十四、

【原文】

百年之木，破為犧尊(1)，青黃而文之(2)，其斷在溝中(3)。比犧尊于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間矣(4)，其于失性一也(5)。跖與曾史，行義有間矣(6)，然其失性均也(7)。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8)，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9)，使耳不聰；三曰五臭薰鼻(10)，困惾中顙(11)；四曰五味濁口(12)，使口厲爽(13)；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14)。此五者，皆生之害也(15)。而楊墨乃始離跂自以為得(16)，非吾所謂得也。夫得者困(17)，可以為得乎？則鳩鸮之在于籠也，亦可以為得矣。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nèi)(18)，皮弁鷸冠搢笏紳修以約其外(19)，內(nèi)支盈于柴柵(20)，外重纆繳(21)，睆睆然在纆繳之中而自以為得(22)，則是罪人交臂歷指而虎豹在于囊檻(23)，亦可以為得矣。

【注釋】

(1)木：指樹。犧尊：古代的一種酒器，犧牛形，背鑿孔以盛酒。

(2)文：謂涂飾花紋。(3)斷：指被砍去不用的部分。

(4)有間：有差別。(5)性：本性。(6)行義：行為和道義。

(7)均：相同，一樣。(8)五色：指青、赤、黃、白、黑五種顏色。

(9)五聲：指宮、商、角、徵、羽五個音符。

(10)五臭：指羶、薰、香、腥、腐五種氣味。

(11)困惾：沖逆。惾zōng：堵塞。 中：傷害。顙sǎng：額；腦門子。

(12)五味：指甜、酸、苦、辣、咸五種味道。 濁：污濁。

(13)厲：病。 爽：傷。

(14)趣舍：指順情則取，違情則舍。滑心：道家用語。意為擾亂心情。滑：即亂。飛揚：馳競不息，輕浮躁動。(15)生：通“性”。

(16)離跂：踮起腳尖盼望。形容奮力追求的樣子。

(17)困：束縛。 (18)柴其內(nèi)：柴草塞滿胸中。

(19)皮弁biàn：古代貴族戴的一種皮帽。 鷸冠：用鷸鳥的羽毛裝飾的帽子。 搢笏jìn hù：古時臣子朝見天子時手中所執(zhí)的笏板，因常插于紳帶間，故名。搢，插。 紳修：長帶。(20)支：塞。

(21)纆mò：繩索。 繳zhuó：絲繩。

(22)睆睆huǎn然：眼見得。

(23)交臂：反手臂縛于背后。 歷指：即“櫪指”，古代夾手指的刑罰。 囊檻：檻阱。

【譯文】

百年的大樹，伐倒剖開后制作成犧牛形狀的酒器，再用青、黃二色涂上花紋，而余下的斷木則棄置在山溝里。雕刻成的精美酒器比起棄置在山溝里的其余木料，美好的命運和悲慘的遭遇之間就有了差別，不過對于失去了原有的本性來說卻是一樣的。盜跖與曾參、史，行為和道義上存在著差別，然而他們都失卻了本性卻是一樣的。喪失本性的情況有五種：一是五種顏色擾亂了視覺，使眼睛看不清晰；二是五種聲音擾亂聽覺，使耳朵聽不清楚；三是五種臭氣薰鼻，壅塞鼻腔直沖腦門子；四是五種穢濁滋味入口，使口舌受到嚴重傷害；五是順情則取，違情則舍，擾亂其心使自然之性馳競不息、輕浮躁動。這五種情況，都禍害了人的天性?？墒?，楊朱、墨翟竟不停地奮力鼓吹自己的學(xué)說，自以為有所得，但這不是我所說的“得”。得到之后反而為其所困，能說是有所得嗎？那么，斑鳩鸮鳥關(guān)在籠中，也可以算是有所得了？況且取舍于聲色的欲念像柴草一樣堆滿內(nèi)心，皮帽羽冠、朝板、朝服的寬帶和長裙捆束于外，內(nèi)心里充滿柴木，外表上被繩索層層捆了，眼見得自己在繩索束縛中還自以為有所得，那么罪犯反綁著雙手或者受到擠壓五指的酷刑，以及虎豹被關(guān)在圈柵、牢籠中，也可以算是有所得了。

【賞析】

第十四部分，通過講述百年的大樹，被伐倒后一部分制作成犧牛形狀的酒器，再用青、黃二色涂上花紋，而余下的斷木則棄置在山溝里，指出取舍部分雖命運不同，但都失去了本性是共同的，并列舉了喪失本性的五種情況。后面又通過對楊朱、墨翟竟不停地奮力鼓吹自己的學(xué)說，自以為有所得進行了批判，從而說明得與失的判斷標準不是憑自己的主觀意愿，而是看事物的本性保存與否。

本篇按十四個部分分別進行了分析，現(xiàn)在將各部分的中心思想再扼要梳理如下：

第一部分的中心思想是說，天主宰一切，天包容一切，只要通曉天道則萬事大吉。

第二部分集中闡述道的“無為而治”觀點，同時列舉了十種無為行為。同時對大道深奧玄妙及其意義做了進一步的說明。

第三部分是講尋找遺珠的過程。寓意在于如何才能得到“道”。靠知識、智巧是找不到道的，只有清心寡欲，幾乎忘記了自己的人，才能找到道的。

第四部分說明依仗個人的心智，不顧天道則不能治理天下，同時說明“無為而治”的重要性。

第五部分是堯與守護封疆人的對話。說明以“無為”的態(tài)度對待一切事物，禍患就不會到來，身體永不會遭殃。

第六部分伯成子高斥責禹改變了堯、舜無為而治的作法，從而闡明無為而治的思想觀念。

第七部分論述了道的萬物生成論。無論萬物的生成還是道德的修養(yǎng)都是無為而為，順其天然。

第八部分的中心思想是闡述“為與不為”的辯證關(guān)系。人，在自然規(guī)律面前只能“服從”不能“有為”。

第九部分以圣人治天下為例說明無為而治的必要性。

第十部分，這一寓言的旨意，在于借子貢、孔子之口，對莊子“無為之道”作了進一步地肯定和宣揚。

第十一部分的中心內(nèi)容是借淳芒之口，講述了“圣治”的內(nèi)容，和“德人”與“神人”的品性。

第十二部分內(nèi)容的旨意仍是宣揚“無為而治”的思想。這次是換了一個角度，即治理天下是天下太平之時，還是天下動亂之后才開始治理這一角度進行了評論。

第十三部分的含意，是莊子在哀嘆“莊子之道”沒有得到世人的真正理解，而被世俗觀念所淹沒，即使祈求上天指點迷津，也不可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第十四部分說明得與失的判斷標準不是憑自己的主觀意愿，而是看事物的本性保存與否。

從以上十四個部分的中心內(nèi)容的分析中，可以清晰地認識到，莊子講的“道”就是自然規(guī)律。元氣的運動變化使混沌的原始形態(tài)分化為天和地。莊子認為這是“道”作用。用科學(xué)的觀點看，這就是自然規(guī)律。自然規(guī)律無形無跡，卻又神奇般地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支配著萬物。這一神奇的力量即深奧、玄妙無比，又具有不可抗拒性。人在自然規(guī)律面前只能順從，任何違背自然規(guī)律的行為終將受到自然規(guī)律的懲罰。這就是莊子講的在“道”面前要“無為”思想。本篇還從不同的側(cè)面說明，任何“機心”、“巧智”、本領(lǐng)再大在自然規(guī)律面前都無濟于事?！盁o為而治”也是本篇中心的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