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小湯山洗溫泉浴，除了覃道善鬧過那次笑話外，還有一位也鬧過一次笑話，后來一直被人譏笑很久，他便是廣東同學李以劻。

在舊社會，聽人講國民黨山東省主席韓復渠鬧過的不少笑話中，有那么一條，說這位主席去某學校視察，聞到校室內(nèi)氣味很大，便鄭重其事地吩咐那個學校的校長：'快把窗子打開，放一點衛(wèi)生進來！'我過去一直認為這是別人編的，不可能連'衛(wèi)生'兩字都弄不清楚。

在農(nóng)場勞動中，有次我們乘公共汽車去小湯山溫泉洗澡，要比走路遠一點，但快得多。60來人擠上兩輛公共汽車后，因天冷，車窗都是關了的。車門一關，車子剛啟動馬達，開出不到半里，突然聽到有人在喊：'快把窗子打開，放一點空氣進來，我快憋死了，車內(nèi)沒有一點空氣了！'這句話立即引得全車的人都哈哈大笑：'車內(nèi)沒有一點空氣，我們還能活得了嗎？'如果不是自己親耳聽見，我編也編不出這樣一個和韓復渠鬧出的笑話能如此異曲同工的笑話！

李以劻雖然曾鬧過'車內(nèi)沒有一點空氣'的笑話，但不久卻被人視為了不起的英雄人物了。因為他敢于生吃馬蜂崽子。這在許多北方人看來，真是驚人之舉，而且是不可想象的怪事。當他第一次在葡萄地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馬蜂窩的時候，別人都嚇得躲開，他有本領很快將一群馬蜂（也叫黃蜂）用廢報紙點著?；鹨粺尤话言S多馬蜂的翅膀燒掉落了下來，其余的都嚇跑了，他便很沉著地把馬蜂窩摘下來，用右手輕輕地搖晃，左手把掉出的馬蜂蛹接住。這時，許多北方同學和附近的農(nóng)民都圍過來看他表演這種少見的'壯舉'。居然敢去摘馬蜂窩！這可能是人們習慣了把別人不敢惹的惡霸故意去惹一下，叫作'敢捅馬蜂窩'之故。當人們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他把馬蜂蛹全部都搖出之后，便像小孩子吃花生米一樣將一只一只還在蠕動的小東西拈起來向嘴里送，許多人都大吃一驚。有的人驚得叫了起來：'他怎么啦？'懷疑他可能是精神失常了吧！

這真是少見而多怪的關系吧！廣東人吃龍蚤、禾蟲一類東西，是習以為常的事，而沒有見過的人便大驚小怪。那天圍著他看的人，不少人便問他：這些小馬蜂是什么滋味？他一邊吃一邊連連點頭：'好吃得很！'打從那次以后，便有不少人到處尋找馬蜂窩送給他，看著他美餐一頓。從此，有些人對他便另眼相看，'另眼'看到什么程度，估計有點像阿 Q 進了一趟城，再回到未莊時差不多吧！

李以劻是廣東電白縣人氏，也有點像覃道善一樣，是一個命大福大的人。此人是少年得志，20多歲便當上了校級軍官，在十九路軍中當?shù)搅藸I長。'福建事變'，十九路軍被中央軍打垮之后，十九路軍的將領大都逃往香港等地，少數(shù)投降到國民黨做官去了。而被國民黨俘虜?shù)男＜壾姽賱t挑選了一批送到中央軍校高教班去受訓，當時等于是賞穿黃馬褂差不多的美事。李以劻由于命大福大，當了俘虜后反而有機會當了蔣介石的學生，并且能和國民黨一期畢業(yè)的杜聿明同期同，這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由于他年輕，能從十九路軍投向中央，這是時來運轉(zhuǎn)的難得機會。高教班畢業(yè)后，他又考上了陸軍大學，從此，便青云直上了。

1948年，他已當了中華民國總統(tǒng)府參軍處高級參謀，以后又升任為總統(tǒng)府參軍。淮海戰(zhàn)役中，他被蔣特派為戰(zhàn)地視察官，這差不多等于過去皇帝派出去的'監(jiān)軍'。主要是去視察戰(zhàn)場紀律和徐州'剿總'指揮情況與部隊戰(zhàn)力、戰(zhàn)果及士氣，等等。

他雖然參與了舉世聞名的淮海戰(zhàn)役，踏遍了杜聿明所指揮的幾個兵團的防地，由于和杜聿明是高教班的同學，所以杜對他的工作多方面支持。但到最后連杜聿明和黃維等都被活捉去了，他卻能安然無恙地回到了南京，這不能不說他是命大福大了。

1949年1月20日，'蔣下李上'（蔣介石下野，李宗仁上臺），他也離開了總統(tǒng)府而隨同朱紹良去福州，改任第五軍中將副軍長兼五十師師長。福州解放時，朱紹良早已'腳底板抹油'-﹣溜走了。他便收拾福州綏靖公署一些直屬部隊，加上自己率領的殘部，在走投無路時，向解放軍投誠。由于當時情況很亂，他投誠也沒有什么經(jīng)驗，平生是破題兒第一遭。加上一些人反對他投誠，而投誠后的部隊又有一小部分反水。他經(jīng)過一段時期的優(yōu)待，便被送到華東解放軍官訓練團去'受訓'了。這個團的名稱看起來似乎是訓練解放軍軍官的，但其中是少了一個軍字。這一字之差，性質(zhì)就大不相同了。

它之被稱為'解放軍官'而不稱為'解放軍軍官',就是專收容被俘的國民黨軍官，這是第三野與其他一、二、四野戰(zhàn)軍對待被俘國民黨軍官不同的地方。三野對被俘的國民黨軍官不但生活待遇好，每月和解放軍士兵一樣有五元零花錢，而且按時按季發(fā)給和解放軍一個樣的衣服、鞋襪、被褥及日用品等，只是帽上沒有紅五星。所以連名稱也只有一字之差。

據(jù)說當時四野最差，許多被俘的高級軍政人員都長期受手銬腳鐐之苦，四野司令員林彪雖是黃埔四期畢業(yè)的，但他從來沒有接見過被俘的黃埔同學。如果說他是'做賊心虛'未免說得太早，他有野心當主席那是以后的發(fā)展，在爭奪天下時，他之所以從不接見被俘的黃埔同學，據(jù)說他是為了表示與過去早已一刀兩斷，不拉舊關系，也不搞什么統(tǒng)戰(zhàn)工作，其實是臭架子擺得太大的緣故。

二野的陳賡大將不但肯接見被俘的黃埔軍校畢業(yè)的軍官，還邀請他同期同學的在押戰(zhàn)俘到監(jiān)獄外邊去吃飯，也沒有人扣他什么'敵我不分'的大帽子。連周總理也和特赦的黃埔畢業(yè)學生講師生關系嘛！

李以劻在解放軍官訓練團（以后從蘇州遷到濟南，改為解放軍官管訓處，也比叫'監(jiān)獄'好聽得多）一直是受到優(yōu)待的。我曾問過他，為什么你這個投誠人員沒有按政策作為投誠人員處理而和戰(zhàn)俘在一起改造呢？

他在回答我這一問題時，總是有點感到憤慨，主要是說福州綏靖公署一個警衛(wèi)團長不贊成他去投誠，等到他投誠以后，那個團長又說他投誠是假，乘機想反抗是真，加上有幾家報刊刊出他投誠的消息，又有的報刊說他是被俘的。特別使他不愉快的，是有一份畫報上刊出被俘的國民黨將領中也刊了他的照片。等到野戰(zhàn)軍改組為軍區(qū)，許多檔案不易查出來，所以他一直拖到特赦之后好久，才被查明是投誠的，才把他的特赦令收回，給他換了一張投誠將領的證明書。

由于長期使他不愉快，所以他神經(jīng)上受到不少刺激。在戰(zhàn)犯管理所中，真正犯過神經(jīng)分裂癥的只有他一個人。別的戰(zhàn)犯也有的胡言亂語過，那是裝瘋賣傻，因為說話不當心犯了錯誤，怕人批斗，更怕被人檢舉，無限上綱上線，扣大帽子，不如先發(fā)制人，故意裝成精神失常。因為神經(jīng)不正常的人，說的錯話或干過什么壞事，是可以不受法律處分或減輕處分的。遇到這種情況，往往是管理所的負責人在聽完匯報，只幾句話就能使這種假裝神經(jīng)病而企圖逃避責任的人，一下子就神經(jīng)正常了。

幾句什么話呢？這倒有記一記的必要。

每當有人發(fā)過牢騷，罵過人，而涉及對共產(chǎn)黨不滿或懷念過去的時候，一經(jīng)別人指出這是原則性問題，就會有人出現(xiàn)精神失常。這也可能是按照中醫(yī)的說法叫'痰迷心竅'導致精神失常或是叫'急火攻心'?？傊?，是一種因受刺激或恐懼而發(fā)生的現(xiàn)象，用戰(zhàn)犯們扣帽子的說法，則叫作'有嚴重思想問題，企圖裝病過關'。遇到了這種情況而出現(xiàn)有戰(zhàn)犯精神失常時，管理所的負責人總是這樣說：'某某有思想問題說出的那些話，即使是真的，也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沒有一點那種思想，那才是怪事！'想裝病的人一聽，心里馬上得到一種安慰，首先是不肯定是真的，因為有些人愛加油添醋，把一句不太關緊要的話說得很嚴重，這往往給說錯了話的人增添了包袱，尤其是認為有這種壞思想并不怪，是舊社會來的嘛，過去反共反了那么多年，所以說沒有才怪，那就是等于說，沒有說出的人思想上不會一點都沒有，只是自己不說而專門抓別人的辮子。所以聽了之后，有些人便不想再假裝精神失常而慢慢好了，作一次或幾次思想檢查就可以過關。

李以劻犯神經(jīng)分裂癥，與一般人說錯話不同，他是憋了一肚子氣。因有些人諷刺他，說他是冒充投誠人員想當官而不想接受思想改造等許多難聽的話。他越想越氣，后來發(fā)展到有點語無倫次，有時甚至白天見鬼，一會說床鋪下面有什么人在叫他，一會又是門背后有人向他招手。管理所的領導和他談過幾次話，也不能和那些假裝神經(jīng)病的人一樣很快恢復正常。

經(jīng)過一番了解和研究之后，管理所決定送他去北京市的復興醫(yī)院住院治療。這是一所中型醫(yī)院，設備相當好，原來叫公安醫(yī)院，因為衛(wèi)生部決定把所有部、委的醫(yī)院都對外開放，附近居民都可以去就醫(yī)，這樣才以地為名改為復興醫(yī)院，

這所醫(yī)院三樓有一部分是專門為犯人住院治病的房間，它與一般病房是分開的。有一個小門單獨出入，門上掛了一塊'傳染病隔離病房'的黑底白字門簾，所以別的病人不會走進去。即使好奇走進去，門簾一掀，正對面就有一位便衣警衛(wèi)馬上制止進入。我那次因割痔瘡，和李以劻、二十五軍軍長陳士章一同去住過那些病房，我一看到那塊門簾布，立刻感到我們這些有思想病的人，比那些皮膚病人、霍亂病人更能使人害怕。這種隔離是完全必要的，但說我們這種病是屬于傳染病一類的，我就感到有點刺激了。我們自己時時刻刻都在想醫(yī)治自己思想上的毛病，直率點說，就是反共反人民的思想，希望早日清除，哪還會想去傳染給別人呢！我住過一星期醫(yī)院后，曾把我這一思想向管理人員說出過，以后不知道是否把'傳染病'三個字省掉，因我此后再沒有去住過這家醫(yī)院了。

李以助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住院治療，神經(jīng)分裂癥居然好了，管理所為了鞏固他治療的效果，出了一手令人欽佩的高招，讓他當學習組組長，使他的腦子集中到學習方面去，同時也說明這是對他的一種信任的表示。這一招真靈，李以劻除了在戰(zhàn)犯所當學習組長外，特赦后，在京特赦戰(zhàn)犯去紅星公社勞動鍛煉一年，他還是當學習組長。

過了幾年后，他才告訴我，他犯病有兩個原因，一方面是受刺激，明明是投誠的，政府不承認，犯人更是冷言冷語刺激他，思想上想不通而抵觸；另一方面是思家成病，他和他夫人邱文升感情很好，他到福州去不久，便把夫人和小孩送去香港，如果作為投誠人員早就可以和家人團聚，至少可以通信。當成戰(zhàn)犯后，就與家人音信隔絕，所以愈想愈苦悶，兩個原因一加起來，病就來了。

不過現(xiàn)在李以劻將軍不但平反作為投誠將領，而且已當上全國政協(xié)委員了。更使他感到高興的是家人團聚，他的夫人一直在守著他，而且兩個孩子都很不錯，目前他和夫人正在歡度幸福的晚年，再也不會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