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將近，舊年老掛歷撕下最后一頁，姜雨跟著家里長輩做好大年夜要吃的湯圓，又拿出小盒子，單獨分出一盒來裝好，送到樓下鄰居家里。
　　那是她的新朋友，從北方過來的小男生。
　　一個有些清瘦，皮膚白皙，長得很好看——缺了一條腿的男生。
　　在沒有見過他之前，姜雨對所有北方男生都有些刻板印象，覺得他們都像傳聞中所說，大大咧咧，神經(jīng)大條，甚至還會有些大男子主義。
　　但這個男生……他很細致，也很溫和，甚至還有些敏感。
“我還以為只有小說里的林妹妹才會傷春悲秋，沒想到你個小男生居然還會因為這種事偷偷抹眼淚，好了，不要哭了，看我給你帶來什么好吃的！”
　　姜雨把飯盒放到桌子上，順手拿走放在鍵盤旁邊的手機，按掉上面無數(shù)看不見的信息——在她視線里，這些信息充滿了惡意。
　　她看著秦軒接過來飯盒，沒來得及擦干眼淚的眼圈有些泛紅，略有些艱難地笑起來說：“南方人過年也吃湯圓這個傳說居然是真的，你還給我送了這么多，吃到十五也吃不完啊。”頓了頓，聲音帶著哽咽，又說，“謝謝。從小到大，你是第一個對我這么好的人。”
　　姜雨豪放地歪斜在椅子上，手肘撐著椅子扶手，坐沒坐相站沒站相，“那遇見我可就是你幸運的開始了，我這個人天生帶著一股好運氣，只要是我開頭的，不管什么事，最后都會有一個好的走向。”
“真的？”秦軒吃了一口湯圓，濃濃的肉香讓他很不習慣，但他已經(jīng)兩天沒有好好吃過東西了，這個湯圓成了他目前唯一可以果腹的食物，“不管真的假的，借你吉言吧?！?br>　　姜雨等他把湯圓咽下去，挑了挑秀氣的眉毛，說：“對了，我昨天聽說你的公眾號閱讀上萬了，恭喜啊，你現(xiàn)在也算是步入正軌，開心點，以后少看那些無腦發(fā)言，你要相信，你永遠是最好的，別人說的都不算數(shù)?！?br>“網(wǎng)友說的不算，壞朋友說的不算，居心叵測那些親戚說的也不算，就算是父母說的，也不一定就要相信，你只是你自己。”
　　秦軒把頭低得更多，幾乎快要埋進飯盒里，嘴里第二個滾燙的湯圓轉(zhuǎn)了兩圈沒咽下去。
　　因為他在努力壓抑著一些從胸腔里幾乎快要跳出來的情緒。

“你從來都只是你自己?！?br>　　這是姜雨對秦軒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從他們第一次正式交流，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記得這個瘦瘦小小的南方姑娘說過多少次了。
　　但是秦軒似乎從來不知道該怎么接受這句話。
　　他只是他自己，可他似乎從來沒有真正的做過自己。
　　小時候父母離婚，媽媽對他說，你是媽媽的全部，你要為了媽媽怎么怎么樣。
　　所以秦軒學(xué)得很乖很乖，從未像別的小朋友一樣縮在媽媽懷里任性哭鬧過一次，他知道媽媽為了養(yǎng)他很累。
　　后來媽媽車禍去世了，他那十幾年未曾再見過的爸爸突然冒出來，領(lǐng)走了媽媽的賠償款和未成年的秦軒，對他說，你現(xiàn)在還有一個爸爸，要好好去賺錢，供養(yǎng)那同父異母的弟弟。
　　他更不敢去任性，瘦小的身影早早出現(xiàn)在了黑磚廠不分晝夜的工作線上，他都不敢喊累。
　　再后來，黑磚廠塌方了，他和爸爸都被困在石堆下。等待救援的兩天三夜中，他看著那常年煙酒熏灌不知收斂的爸爸慢慢停止了呼吸。而他自己被鋸掉一條腿挖出來，成了殘疾孤兒。他那時候很想哭，可是他都不知道該去找誰哭。
　　直到在那之后第二年的年三十，他被繼母騙到南方小城，又將他遺棄的早上。
　　他一個人背著裝滿自己全部身家的小背包，狼狽地蹲在街角，遇見了姜雨。
　　小姑娘大大咧咧的樣子不像個江南水鄉(xiāng)人，她驟然湊近的小臉上還沾著碳灰，嗓門大得出奇，“誒？你是哪里來賣火柴的小男孩，大冷天就穿這么點，別在我家門口凍死了，還能起來嗎，走走走！”
　　秦軒以為自己被驅(qū)趕了，趕緊踉蹌著站起來，往更陌生的街道挪過去。
　　姜雨又一把拉住他瘦的嚇人的胳膊，大嗓門喊他：“哪去??！”
　　秦軒漲紅了一張臉說：“你讓我走的，我去別處?！?br>　　姜雨很用力“嘖”了一聲，“看你這個樣子，能去哪里，我讓你跟我走！大過年的，先吃頓飯，然后我送你去警察局?！?br>“我不去。”秦軒往后躲開，“我有地方可以去，你放開我?！?br>　　姜雨頓了頓 大笑起來，說：“哈哈哈哈，你怕我把你賣掉啊？我又不是人販子?！?br>“再說你哪里看起來像是有地方可以去的，別逞強，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今天還是大過年呢，我請你吃飯就算我救了你吧，媽祖會給我積功德的，走走走，吃飯吃飯，剛做好的！”
　　秦軒被姜雨不容分說地拉進家里，吃了兩年里第一頓新做好的飯。
　　秦軒哭得稀里嘩啦。
　　他跟姜雨說了他布滿荊棘的前半生，說了他在失去右腿后想用互聯(lián)網(wǎng)謀生，卻遭人網(wǎng)暴的經(jīng)歷。
　　到這時他都在想，繼母會把他騙到這么遠的地方丟下，其實也沒有錯，都是因為他把黑磚廠的惡性披露出來，他們才會被網(wǎng)暴，被人肉到無法正常生活，都是因為他太蠢。
　　所有人都沒有錯，錯的只有他自己。

　姜雨在秦軒說完以后，眉頭越皺越深，她用一種很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秦軒。
　　她問秦軒，“你一直在理解別人，共情別人，甚至連網(wǎng)上的噴子都愿意原諒，你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理解一下你自己？”
“你……看起來好累，從身體到心里的累。”
“你知道嗎，你只是你自己，從來都只是你自己，你沒有必要為了什么人去過什么樣的生活，更沒有必要因為一些事情讓自己跌進深淵?！?br>　　秦軒沒說話，繼續(xù)低頭吃飯。
　　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姜雨的話，就像他不知道該怎么跟如今孤身一人的自己相處。
　　他清楚自己不再像從前一樣健全，身體，心理，都缺少了一大塊。
　　目前來說，還沒有什么可以用來填補這一塊空缺。
　　他需要嘗試該怎么做才能把自己補充完整。
……
　　一個月，兩個月，春夏秋冬飛速輪轉(zhuǎn)，很快又是一年。
　　秦軒年初決定留在這座陌生的南方小城，跟姜雨做鄰居，他沒有錢付房租，就在沒事的時候幫姜雨看一看她家街角的小超市。
　　春末時候秦軒在姜雨的鼓勵下重新打開了自己的社交賬號，跟這個小姑娘一起硬抗了天南海北吃瓜群眾潑灑出來的全部惡意，然后繼續(xù)更新賬號內(nèi)容，期望可以通過網(wǎng)絡(luò)養(yǎng)活自己。
　　入秋，惡意遇了冷空氣終于有點漸漸消弭的趨勢，秦軒臉上也多了些笑容，他似乎看到自己終于苦盡甘來，可以安穩(wěn)度過往后日子了。
　　料不及，與往年一樣凍人骨縫的冬天，終究還是悄無聲息地來了。
　　那原本已經(jīng)銷聲匿跡指責他“對自己父親見死不救”，“想要騙取母親賠償款揮霍”，“故意在磚廠執(zhí)行危險操作致使磚窯塌方”的消息突然被人再次翻出，隨后，裹著冰碴卷土重來。
　　一年后的大年二十九，凌晨一點鐘，秦軒手機電腦一起發(fā)出尖銳爆鳴，他愣在冰冷的空氣中，電腦屏幕上光線慘白，像是倒映了他的臉色。
　　他從好不容易趴上來的深淵邊緣，再一次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