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一條雕花的長凳子，原來是桐油漆的原色的，后來被油漆漆成了紅色，又被漆成了綠色。這條雕花長凳是我的姥姥留給母親的作念。看到了這條凳子，姥姥的音容笑貌又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姥姥是我的外婆的母親，我母親的外婆。（注：關(guān)中地區(qū)的稱呼）

離我出生的村莊往西走三四里路，有一個古老的小村莊，叫泉里村。泉里村南塬坡根，有一眼泉水，匯成一汪小小湖泊。春夏秋冬，泉水永不枯竭，為附近村里的村民提供了飲用水源，所以村子叫泉里村（因村子里姓宜的人家多，又叫宜家村）。從泉里村到塬上的陜西省潼關(guān)縣南頭鄉(xiāng)東馬村有一條騾馬道，是解放以前旱塬上人們用騾子、馬、驢、牛架水囊馱水的古道。

泉里村是古村落。小時候媽媽經(jīng)常帶我去姥姥家，村口有一座廟，坐北面南，廟墻上部的窗戶是古體字“萬”字造型，古樸典雅。廟的房檐上的滴水檐瓦當(dāng)十分漂亮，房頂瓦縫間長滿了高高低低的瓦松，有的瓦松開著粉白色的花。圍墻早已破敗不堪，透過圍墻的缺口能看到廟的寬闊的前檐下存放的幾口漆黑的空棺材。

村口還有老城門，只剩下了門洞，城門頂上的房屋椽子都缺了幾根，瓦片不全。屋頂上插著幾面紅色的黃色的綠色的旗子，在風(fēng)中徐徐招展，給老村落帶來一抹亮色。

進(jìn)了城門樓，巷子邊有一棵幾個人合抱不過來的老槐樹，樹齡不知道有幾百年了，反正樹干部分都空心了，里頭都能鉆個半大孩子。但是從來沒有孩子敢到樹洞里面玩，大人說，樹洞里有一條很粗很長的青花蛇。

到了春夏，老樹枝葉茂密，依然能給人們帶來一片綠蔭，人們在樹下乘涼，聊天，端著海碗吃面條。姥姥家的房子就在老槐樹進(jìn)去的巷子里。

我記得的姥姥的樣子就是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了，裹著小腳，上身總是穿著深色對襟大襖。走路很慢，有些一拐一拐的。又沒有見過姥姥生過啥病，總是健健康康。

姥爺我沒有見過，只是聽媽媽說過。姥爺年輕時做過挑擔(dān)子生意，喜歡交朋友，在現(xiàn)在故縣鎮(zhèn)的郭村塬上還有個燒香弟兄，逢年過節(jié)姥爺會帶母親他們到郭村塬上走親戚。

姥姥家里有上房，有廈房，門樓很漂亮?？梢韵胍姰?dāng)年的姥爺很會賺錢。農(nóng)村里看一家人是否富裕，主要看這家人的房子好不好，在當(dāng)時能有大上房的家庭，是好日子的家戶了。

姥姥沒有兒子，只有外婆一個女兒，嫁到了鄰村，和我的村子在一起，中間隔個城壕，就是以前的村小學(xué)，供東、西城子的兒童讀書。外婆生了兩個兒子，三個女兒，母親是女兒中的老大，所以姥姥經(jīng)常到我家里來。

小時候，過春節(jié)，正月初五出“破日”。初五以前是走親戚的時間，我們一定會到姥姥家里看望姥姥。當(dāng)時姥姥已經(jīng)一個人了，但還是把家里拾掇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

到了她家里，她馬上就拿出了那時候的美食，如核桃、帶霜甜柿餅、花生、紅棗、玉米老糖、江米球給我和姐姐吃。吃了還不行，她還給我的小口袋里裝一些。

她都一個人了，拜年時，她都要給我們嶄新的伍角錢的壓歲錢，說：“我娃大了一歲，過年要壓個歲?！备赣H說不要不要，你存?zhèn)€錢多難得，姥姥總把新錢裝到我們的小口袋里，才肯罷休。

那時候，春節(jié)都很冷，“干冬濕年下”，春節(jié)總會下場雪。姥姥從土灶臺里鏟些紅紅的木頭炭火，放到黑鐵盆子里，給我們?nèi)∨?。鞋子都是媽媽做的布棉鞋，在雪地里走來走去，往往就有些濕了，把腳放在火盆邊烤烤，感覺特別舒服。

晌午吃飯，當(dāng)間的八仙桌子上放個炭火盆，盆子里放著燃燒著的火紅的木炭，鐵架子上，放著老式砂鍋。揭開高粱秸稈穿成的砂鍋蓋子，砂鍋里的香味立即沖進(jìn)鼻孔，叫人垂涎三尺。

砂鍋里有圓條的紅薯粉條，有寬寬的板形的紅薯粉條，有炸丸子，有油炸豆腐條，有白白軟軟的肥肉片子，有海帶，有曬干的很有嚼頭的豆角，還有我最愛吃的油炸紅薯塊。姥姥總是給我們夾菜，把我們喜歡的夾到我們的碗里，勸我們趁熱吃，多吃點(diǎn)。我們叫她也吃，她總是說她剛剛放下碗，肚子不餓，勸我們多吃點(diǎn)，長高點(diǎn)。

聽長輩們說，姥爺在世時，是給家里過繼了個兒子的，還給那個兒子娶了媳婦。姥爺活著時，養(yǎng)子和媳婦對姥姥很好，一家人和和睦睦。姥爺去世后，養(yǎng)子添了幾個孩子，出院子另外蓋了房子，就不太管姥姥了。

姥姥脾氣也倔強(qiáng)，就通過村里干部說事情，不叫養(yǎng)子管她了。她每年叫舅舅們給她耕種，收些糧食，她一個人過活。還好，姥姥家距離外婆家就幾里地，來去不太遠(yuǎn)。

姥姥來外婆家里，啥活都干。五月端午是收麥的忙季，“龍口奪食”，她就給外公舅舅他們做飯，他們都要到水澆平地，塬上旱地去割麥子。家里的麥子割完了，她又和外婆去地里撿麥穗。八月十五收玉米，和外婆到玉米地里拾人家掰過的玉米地里遺下的一點(diǎn)點(diǎn)大的玉米棒，回家曬干，剝出玉米粒。見到的姥姥，沒有閑著的時候。

我家里離外婆家近，姥姥有空就到我家里坐坐。姥姥雖然不認(rèn)識字，但手巧。人很老了，頭發(fā)只是花白，眼睛還好，能夠穿針引線，幫母親縫縫補(bǔ)補(bǔ)。

臘月里，姥姥給我家的窗戶上剪窗花。那時都是老式格子窗，冬天買張白色的紙糊起來，過年買些窗花貼在窗戶白紙上。她用母親做鞋的剪刀，把紅紙剪成漂亮的“紅雙喜”字、“壽”字、繁體“萬”字，一塊大紅紙，折幾下，在姥姥的剪刀下，很快就剪好了，打開了，就是一個漂亮的紅字、一對好看的鴛鴦鳥，貼在白色的窗戶紙上，紅白映襯，給春節(jié)帶來了吉祥、喜慶。

歲月不饒人。姥姥身體一直強(qiáng)健，但確實(shí)越來越老了。姥姥去世前的一段時間，住在外婆家里，外婆前前后后伺候著。媽媽離得近，抽空就去照看姥姥。

姥姥感覺自己大限快到了，堅決要回到自己的家里，任外婆、外公、舅舅、媽媽他們誰勸說都沒有用。

她說：“這不是我家，我要老在我的家里，不能在女兒家里老呀！”農(nóng)村人忌諱說死，老就是死的意思。

拗不過姥姥，外公他們只好在架子車上鋪上被褥，把姥姥拉到了她的家里。冬天很冷，路邊的楊樹、桐樹樹葉早已落光，只剩稀疏的枝杈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早晨黃泥巴路上還有白白的冰碴，從井臺挑水的人們呼出的熱氣白花花的，桶里的水滴到地上，馬上結(jié)成了白亮亮光滑的冰。舅舅他們把姥姥送到了泉里村她的房子里，媽媽、外婆、姨媽幾個人輪流在姥姥家里做飯伺候，晚上陪護(hù)。

到家里沒有幾天，姥姥就因衰老不幸辭世。

姥姥去世時快九十歲了，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是高壽了。

去世前，姥姥把家里像個樣子的家具分別送給了外婆幾個，母親是一條長凳，留個念想。姥姥是村里負(fù)責(zé)埋葬的，她的房子也給村集體安排了。

每年除夕那天，舅舅他們都會到姥姥的墓地去送些紙錢，燒香祭奠。人間熱鬧過年，姥姥在地底下也花點(diǎn)錢，過個年。

泉里村往東南塬根移了幾百米，現(xiàn)在又有村民往低平處大路兩邊蓋房子。老寺廟倒塌了，在原址上重建了廟宇。每逢初一、十五，有村民到廟前的空地上燃放爆竹。過去的老城門樓早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但泉里老村口的那棵老槐樹，每年依然枝繁葉茂。春節(jié)前幾天，村民們在老槐樹上掛些紅綢，祈禱平安。正月里，有些信神的老年村民帶著香燭、黃紙，到大槐樹下燒香，磕頭，祈求一年的好福氣。

在路邊，在影視里看到大槐樹時，就想起了姥姥村口的那棵古老的枝繁葉茂的老槐樹；就想起了小腳的，穿著深色對襟大褂，拄著拐杖慢慢向我走來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