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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憐取眼前人

——“千古詩情日日新”之二十

張  靜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yuǎn)，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晏殊《浣溪沙》

      這首《浣溪沙》，雖然是一首小令，但它里面蘊(yùn)含的卻是無限的人生感慨，它不是寫一件具體的情事、一場具體的離別，或是一次具體的傷春，而是在里面比較集中地涵蓋了我們?nèi)松械囊环N煩惱困境?！耙幌蚰旯庥邢奚怼保耙幌颉?，即一晌，一會兒。片刻的時(shí)光啊，正如我們有限的生命！詞人的哀怨是永恒的，那是無法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惜春光之易逝，感盛年之不再，這雖是《珠玉詞》中常有的慨嘆，但本詞強(qiáng)烈而直接地呼喊出來，更有撼人心魄的效果。我們每個(gè)人的個(gè)體生命都是如此地匆促，這是第一層的悲哀，如果在這短暫的一生中，我們感受到的都是美好甜蜜，所有的愿望都能夠達(dá)成，所有的理想都能夠?qū)崿F(xiàn)，可以跟我們相親相愛的人永遠(yuǎn)相知相伴，那么這短促之年命猶可說也。接下來第二句就給我們帶入了更深一層的悲哀，“等閑離別易銷魂”，在我們短暫的人生之中，又要經(jīng)歷多少悲歡離合，又要面對多少生離死別？而且這個(gè)離別實(shí)在是太多了，太常見了，所以是“等閑離別”，“等閑”二字，殊不等閑。離別那么輕易地、尋常地就來臨了，這是更令我們沉痛悲哀的?！镑鋈讳N魂者，唯別而已矣”（江淹《別賦》）?？墒潜驹~所寫的，不是去國千里的生離，更不是瀝泣抆血的死別，而只不過是尋常的離別而已！在短暫的人生中，別離是不止一次會遇到的，而每一次離別，都會占去有限年光的一部分，這怎不令人“銷魂”呢？

      晏殊身居宰相之位，除了具有文人對于苦痛的敏銳感受，更有士大夫排遣、慰藉悲哀的辦法，所以上闋末句是“酒筵歌席莫辭頻”。酒筵、歌席都是人生中的美好，飲酒、唱歌都是歡樂之情境，“莫辭頻”，不要推辭，有酒的時(shí)候，不要推辭；能聽歌的時(shí)候，也不要推辭?！邦l”，是指宴會的頻繁。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晏殊“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宴飲，每有嘉客必留，留亦必以歌樂相佐”“日以飲酒賦詩為樂，佳時(shí)勝日，未嘗輒廢”?！熬企鄹柘保粗高@些日常的宴飲。人生本來是短暫而充滿苦痛的，但痛苦無益，詞人唯有強(qiáng)自寬解，不如對酒當(dāng)歌，自遣情懷，因此要珍惜當(dāng)下歡聚的美好和快樂，酒宴歌舞就不必推辭。這句寫及時(shí)行樂，聊慰有限生命。

      “滿目山河空念遠(yuǎn)，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strong>詞的下闋集中體現(xiàn)了晏殊理性的反思?！皾M目山河空念遠(yuǎn)”是說登高后舉目四望，目力所及，無邊無際，不由得感嘆天地之廣，空間之大。晏殊這里的反省是富于理性和節(jié)制的，因?yàn)樗恿艘粋€(gè)“空”字，也就是說你對未來的展望是未知和不切實(shí)際的?！奥浠L(fēng)雨更傷春”，凡是銳感之人往往容易受大自然物象變化而感發(fā)，當(dāng)看到花落春去，我們內(nèi)心中會有一種感傷，會感慨時(shí)不我與，往事俱成追憶，無可挽回。但是晏殊說“更傷春”，這個(gè)“更”字就把“滿目山河空念遠(yuǎn)”與“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這兩句拼接起來，這種悲哀的感覺又加重了一層，因?yàn)闊o論展望未來，無論回首往事，這都是自己不可把握的，那么自己能夠把握的是什么呢？“不如憐取眼前人”，就是此刻，就是現(xiàn)在，就是當(dāng)下。大家應(yīng)該珍惜現(xiàn)在自己所擁有的，珍惜陪伴你的眼前人，以及你正在做的當(dāng)下事。所以下闋最后的三句有著理性的光輝和智者的思考。

       晏殊是一位具有理性思考的詞人，他對生活、對人世、對悲哀、對困苦有著一種智者的反省，其詞作往往透露出士大夫的一份修養(yǎng)與境界。我們看此詞下闋的這三句：“滿目山河空念遠(yuǎn)”，這是希冀將來的落空；“落花風(fēng)雨更傷春”，這是留戀過去的無益。無論是希冀將來，還是留戀過去，都不如“憐取眼前人”，立足當(dāng)下，努力現(xiàn)在，只有眼前是可以把握的。所以“不如憐取眼前人”，這個(gè)“不如”用得很好，表明了對于命運(yùn)、精神、情緒的一種反省、節(jié)制和掌控。無論是什么樣的一種感情，都是有節(jié)制、能掌控，才顯得更強(qiáng)大、更厚重。所以晏殊作品中的這種理性的思考和圓融的智慧才能夠引發(fā)讀者更多的回味和共鳴。

       夜光杯   2024.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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