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周莉萍就被蓋上了高二林的章，她是他的人。

村里那些壞小子喜歡跟在周莉萍身后，喊她“高二林的小媳婦”。

每次周莉萍都?xì)獾妹K磚頭追著他們打。捎帶著，周莉萍也氣高二林。

周莉萍叫高二林二哥。高二林也蠻有當(dāng)哥的樣兒，好吃的好玩的平時都給周莉萍留著。

其實他們只是名義上的兄妹。周莉萍6歲時，因為爸媽一門心思想要兒子，她和倆姐姐都陸續(xù)被寄養(yǎng)到了別人家。

方爸跟高爸是半輩子的好友，周莉萍打小跟高家人熟，她就被送到了高家。

高爸爸在外頭的火車站上班，家里比村里其他人條件要好一些。高媽媽性子溫和，心地好，很疼周莉萍。

其實高家已經(jīng)有三個孩子，可對周莉萍更寵三分。周莉萍在自己家還要掃地洗碗踩著凳子刷鍋臺。在高家，什么都不用做。

兩家離得又近，周莉萍想爸媽了，抬腿就回去。那種擁有兩個家的日子，周莉萍很快樂。

直到后來，周莉萍大一點了，先是鄰居家嬸嬸大媽說周莉萍爸媽把她送到高家，就是跟高二林定的娃娃親。

再后來那些壞小子便喊她“高二林媳婦”。

周莉萍不干了。有次干脆跑回家問她媽是不是旁人亂說的，結(jié)果周莉萍媽脫口說，就是那樣，沒錯啊。你先給人家當(dāng)閨女，大了當(dāng)兒媳，多好的事兒。

周莉萍傻了眼。

那天之后，周莉萍開始有點躲著高二林。

也不是高二林不好，就是周莉萍心里只把高二林當(dāng)哥哥。

過了12歲之后，周莉萍麥苗拔節(jié)一樣蹭蹭往上竄。到了十四五歲，就長到了接近一米七。模樣也越來越俊俏，白凈的膚色，一點不像農(nóng)村姑娘。

年長兩歲的高二林卻比周莉萍低了小半頭。五官倒是秀氣，但不是周莉萍心里頭喜歡的那一款。

成長的那些年，周莉萍心里隱隱住進(jìn)了一個高高大大的少年。

少年叫許冬生，是高二林的遠(yuǎn)房表弟，家在同一個村。

許冬生像村口那兩顆白樺樹，挺拔，高大。而不知道哪天起，冬生每次瞅見周莉萍，會眼神一躲，微微紅了臉。

而周莉萍也會一下子心跳加快，眼神無處安放。就是書里說的那種情竇初開吧。

十五六歲的農(nóng)村孩子，讀完初中大多沒再念書。農(nóng)忙時幫家里做點活，閑了，扎在一起打打牌。

那年冬天，周莉萍偶爾會去冬生家玩牌。冬生家有一個爐子，可以烤紅薯，幾個人還腳疊腳地疊在爐子上面取暖。

每次周莉萍伸出腳去，都會搭在冬生腳上。

這種時候，冬生都會偷偷看一眼周莉萍。倆人眼神一碰，冬生抿嘴笑。周莉萍心就怦怦跳，時光一下子很美好。

小伙伴偷偷跟周莉萍說，冬生肯定喜歡你，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樣。

是有喜歡的吧。他教她下象棋，他們一起討論小說里的情節(jié)，在周莉萍心里，許冬生是不一樣的。

但這份情愫卻未能破土而出。

18歲那年，爸媽決定讓周莉萍嫁給高二林。甚至沒和他倆商量，就開始緊鑼密鼓籌備婚事。

也想過抗拒，腦子里甚至還想了一下逃跑?？墒沁@些年周莉萍最遠(yuǎn)也就去過縣城，逃跑能跑去哪呢？

更狠不下心傷害兩邊家人。尤其高家，這些年高媽媽一直把她捧在掌心里。

還有就是，好像在知道了高二林要跟周莉萍成親，并且不久要接高爸爸的班當(dāng)工人后，許冬生就在周莉萍眼前消失了。

周莉萍終究也沒能在許冬生那聽到她想聽的只言片語。

有幾分賭氣吧。18歲的年紀(jì)也沒能力自己做主，加上對兩家人的感情，周莉萍還是嫁了，圓了兩家當(dāng)初娃娃親的約定。

幾年后周莉萍在雜志上看到一個詞，捆綁夫妻。說的就是她和高二林吧？

他倆的婚姻，可不扎扎實實是被親情捆綁上的。

沒多久周莉萍懷了孕，好像也就認(rèn)了命。

不愛高二林，可是也沒有明確的不喜歡。

畢竟有十幾年的親情鋪墊，并且高二林待周莉萍也真的好。

周莉萍懷孕沒多久，突然想吃枇杷。懷孕的女人真的很任性，想了就非吃到不可。

小時候高爸爸出差買回來枇杷，周莉萍吃過一回，就記住了。

當(dāng)時鎮(zhèn)上沒得賣，縣城也沒有。高二林竟然坐車去了幾十公里外的市里，然后給周莉萍買回來兩斤枇杷。

太貴，多了高二林也買不起。

因為當(dāng)時結(jié)婚不夠年齡沒登記，懷孕的事屬于違規(guī)，怕被查，倆人就臨時搬到市里高二林的大姐家。

周莉萍在城里待不慣，想家，加上孕婦的脾氣暴躁，于是經(jīng)常對著高二林無理取鬧、

高二林也不氣。一個字，忍。再加一個，哄。

都說多年夫妻成親人，但周莉萍跟高二林一步到位，好像結(jié)了婚就是平平淡淡的親情了。

女兒出生后，周莉萍才跟高二林去登了記。

高二林接了高爸爸的班成了鐵路工人。

身份雖然變了，但在周莉萍這里，高二林的地位始終沒變，始終是低眉順眼的。

當(dāng)了母親的周莉萍也才20，生過孩子，比之前豐潤一些，多了風(fēng)情和韻味。

夏天穿白底碎花的連衣裙，走在街上，回頭率特別高。

跟在旁邊的高二林忍不住就有些自卑，后來就不大愿意跟周莉萍走在一塊，說被人笑話。

有次高二林又嘀咕這事，周莉萍忍不住說，你應(yīng)該驕傲才對啊，娶了這么漂亮的老婆，沒準(zhǔn)別人還以為你是大款呢。

本來是開玩笑，反倒又戳了高二林的自卑，他悶悶地半天都沒說話。

周莉萍懶得再管他，她還有她的委屈呢。后來高二林再生這種小閑氣，周莉萍便不搭理他。

高二林哪拗得過周莉萍，自然每次都是他巴巴地求和。

但日子也不能只是兩個人這么耗著過。高二林工資不高，養(yǎng)活一家三口倒也勉勉強(qiáng)強(qiáng)，但以后想在城里買房子安家，缺口太大。

那時候很多一起長大的伙伴去了南方打工。周莉萍也動了心，便把剛斷奶的女兒交給奶奶帶著，跟著好友去了深圳。

周莉萍一走就是兩年。

打工的日子蠻辛苦，沒有學(xué)歷也沒有特長，只能做流水線，其實賺不到太多錢。但走出去的周莉萍，眼界不一樣了。

外面的世界自由而豐富，尤其是她那個年紀(jì)的年輕人，個個都把戀愛談得炙熱迷人。

說出來，沒人相信那么年輕漂亮的周莉萍，竟然被老封建的娃娃親所禁錮。

都覺得她挺不幸的。

那時追周莉萍的男人還蠻多。有的明知周莉萍已為人妻人母，依然鍥而不舍。

周莉萍心里的那點不甘心被攪動了。

她不眼熱外頭的男人有錢，但那種高高大大白樺樹一樣的男子，還是會讓她的心微微動蕩起來。

是成長和成熟，讓周莉萍重新審視了自己的人生。承認(rèn)了內(nèi)心深處，還是想逃離這場婚姻。

所以兩年后，從深圳回來的周莉萍，心里揣了離婚的念頭。

而到家后，周莉萍在娘家遇到曾經(jīng)的玩伴，當(dāng)年一起在許冬生家里打牌的姑娘。

她跟周莉萍說，有媒人撮合她和許冬生，他拒絕了。這期間還有媒人撮合過許冬生和周莉萍的姐姐。

許冬生同樣拒絕了。

玩伴說，許冬生心里放不下你呢。

周莉萍的心砰的一跳，離婚的念頭被壓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卻沒有離成。

那天，還沒等周莉萍開口，高二林便興沖沖地告訴周莉萍，這半年他沒上班，請了長假開了半年貨車，硬生生掙下了幾萬塊錢。

而且他決定了，不再讓周莉萍出去了。他要給周莉萍開個首飾店。

高二林得意地跟周莉萍說，他跟著一個知名的手藝師傅學(xué)會了打金銀器，他來教周莉萍。

不僅如此，周莉萍在深圳的兩年，高二林還考了電大，跟五花八門的師傅學(xué)了修電器，修水電，批墻鋪地板。

周莉萍在深圳開闊眼界的時候，高二林也在家里悶頭開闊了自己。

高二林原本也就一米六的個頭，這半年沒日沒夜跑車送貨，人越發(fā)黑瘦，顯得更矮小。

可就是這樣的高二林，把周莉萍離婚的念頭堵住了。

一個女人的成熟是多方面的，周莉萍不僅學(xué)會了認(rèn)知自己，也學(xué)會了審視他人。

那是周莉萍第一次發(fā)現(xiàn)，瘦小的高二林，骨子里住著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既有男人的深情，更有男人的擔(dān)當(dāng)。

他牢牢記得周莉萍半開玩笑的小愿望，開一家首飾店，珠光寶氣地過日子。然后他一步步地幫她實現(xiàn)這個小夢想。

她怎么能把這么看重自己的男人推開？

女兒都已經(jīng)三歲了，這兩年，依賴高二林比自己多得多。

離婚的念頭土崩瓦解。

高二林沒夸張，打金子的手藝他已經(jīng)掌握得爐火純青。

周莉萍學(xué)得很快，首飾店一開張，顧客盈門。之后周莉萍看店，高二林回去上班，女兒接過來讀了幼兒園。

婚姻進(jìn)入到平和期。

兩年后，兒子也出生了。

生意越來越好，買了新房子搬過去，日子一天天富足起來。

但也少不了雞飛狗跳，原因自然還是高二林自卑引發(fā)的敏感。

好像一輩子解不開的魔咒，安逸生活中的周莉萍越發(fā)風(fēng)情萬種，高二林也就越發(fā)自卑起來。

年輕時高二林的自卑是坦白的自卑，中年之后，孩子慢慢大了，高二林開始要面子，便拿無理取鬧來對抗自卑。

為一些莫須有的小破事。比如，哪個男顧客多看了周莉萍幾眼。比如周莉萍跟哪個男人多聊了幾句。比如偶爾周莉萍在外頭吃飯回來稍晚……

高二林總覺得全世界的男人都在覬覦周莉萍，便胡亂發(fā)脾氣。

吵架在所難免。

吵得最兇的一次，是因為周莉萍姐來城里帶了個相機(jī)，隨口說是跟許冬生借的。

周莉萍姐一走，高二林就爆炸了。當(dāng)年許冬生和周莉萍相互喜歡的事兒，高二林一直耿耿于懷。

過了這么多年，還是心里一根刺。

竟然差點兒動了手。

最后周莉萍煩了，吼道不想過就離。

一嗓子，高二林蔫了。

表面上不肯服輸?shù)母叨?，其實每次都是能惹不能撐，一轉(zhuǎn)頭便灰溜溜地想方設(shè)法討好周莉萍。

那時候結(jié)婚多年的男人，情人節(jié)給老婆買花的極少，都是小情侶的把戲。更別說母親節(jié)。

但高二林把這事做得很坦然。

城里開第一家咖啡館，高二林就排隊買回來，獻(xiàn)寶一樣的拿給周莉萍。

他們的女兒高莉莉和兒子高銘浩是沒有份的。

再長大一些，高莉莉會吃醋。嘟著嘴說，我媽有，為什么我沒有？

高二林會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她，你以后有你老公疼你，我只負(fù)責(zé)疼我老婆。

高莉莉只能翻白眼。

高二林疼老婆是遠(yuǎn)近聞名。湯顯祖大劇院有演出，門票很貴，周莉萍舍不得買。高二林每次一聲不吭地先去買好。

娘家但凡有事需要錢，不用周莉萍開口，高二林就會把錢送過去。

每次高二林出差，高二林一準(zhǔn)只給周莉萍帶禮物，閨女兒子抗議永遠(yuǎn)無效。

女兒高考結(jié)束后，高二林便把閨女按在店里看店，自己帶著周莉萍出去旅游了一個夏天。

所以吵歸吵鬧歸鬧，哪怕因為高二林的小心眼周莉萍吼了好多回離婚。

但她心里是篤定的，知道這輩子，會跟高二林相守到老。

她已經(jīng)被生活牢牢捆綁在了這場婚姻里。從不情愿，到甘之如飴。

而年輕時因為不愛，周莉萍沒有跟高二林說過的情話，后來再也沒能說出口。

而周莉萍也慢慢知道，情話不是說出來的，是在日子里過出來的。

已經(jīng)想不起來當(dāng)初那個挺拔如白樺樹的少年。

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當(dāng)年的玩伴來城里辦事。跟周莉萍小聚時，說到了許冬生。

許冬生后來娶了有錢人家的女兒，過得很富足。但許冬生花心，在外頭總找年輕女人。

那個名字，已經(jīng)有了一種陌生感，但心里頭還是微微一酸。

許冬生，是這樣的人嗎？

周莉萍想起來多年前的一天，她收院里晾干的衣服，卻在一條牛仔褲的褲兜里發(fā)現(xiàn)一封信。

那是一封寫給周莉萍的情書。

沒有署名。

周莉萍知道是許冬生。那時候，周莉萍心里那么憂傷。她和許冬生相互喜歡，卻沒能在一起。

可如今再想，那個她喜歡的男孩，在表白時竟連署名的勇氣都沒有。

就像后來她要嫁給高二林時，他一聲不吭地選擇了逃離。

如果當(dāng)初許冬生有足夠勇氣跟周莉萍說，跟我走吧！周莉萍應(yīng)該會為了愛情拼盡全力吧。

遺憾嗎？并沒有。聽玩伴說起那個在外面沾花惹草的許冬生，她心里頭的那點遺憾瞬間就散了。

可惜不是他，可是也幸好不是他。

這一年，周莉萍45歲，高二林47歲。

周莉萍叫高二林二哥，叫了大半輩子了。并且將一如既往地叫下去，直到天荒地老，直到時間的盡頭。

高莉莉有時看著周莉萍和高二林站一起，也覺得母親是有那么一點吃虧?？墒窃谡劻藘纱螒賽酆螅呃蚶蚪K于承認(rèn)，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已經(jīng)被她媽搶去了。

有時高莉莉會自討沒趣地問，爸，我和我媽誰更好看？

高二林看都沒看她一眼，回，這還用問嗎？當(dāng)然是我老婆最好看最溫柔最善良，天下無敵。

好吧，那個生氣的時候明明也會瞪鼻子瞪眼，兇巴巴像個潑婦的周莉萍，在高二林心里，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或許這就是最好的愛情吧。不論外在多不般配，心里我倆是絕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