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墓志錄文

二、人物背景

根據(jù)寧陵公主墓志記載，寧陵公主是獻文帝拓跋弘孫女，彭城王元勰之女。元勰為獻文帝之子，孝文帝元宏之弟，宣武帝元恪之叔，孝莊帝元子攸之生父。陵公主卒年為永平三年（510），“永平”正是宣武帝的年號，故寧陵公主也是當(dāng)時已踐祚登基的宣武帝元恪的堂妹，與宣武帝從宗室血緣關(guān)系上說是較為親近的。寧陵公主還是后來即位的孝莊帝元子攸（507—530）之姊，不過元子攸四歲之時寧陵公主已卒。案寧陵公主墓志，寧陵公主永平三年（510）卒時二十二歲，則推算其生年為太和十三年（489）。

寧陵公主墓志的志文極為簡短，僅列公主之祖、父、夫三人名諱。之后接著是比起志文篇幅長很多的墓志銘文，以文學(xué)化的韻文渲染了公主簡短的一生，尤其是描述公主的皇室血統(tǒng)與婦德風(fēng)操。最后空開多列留白至幾近志石左緣，刻上公主去世具體時間和享年歲數(shù)。對比一般的北魏宗室或公主墓志，寧陵公主墓志的墓主生平有效信息顯得簡單疏略，實際上可以說該墓志銘相當(dāng)于有“銘”而無“志”，與其作為公主的身份實不相副。寧陵公主墓志上只記載了寧陵公主薨于宣武帝永平三年正月，卻未鐫刻寧陵公主的下葬時間及葬地，亦不符合北魏墓志刻有卒年、葬年及葬地的正常體例。

墓志記載寧陵公主“夫瑯耶王君”，雖未載其名，但據(jù)《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所載，寧陵公主墓志是與王誦墓志同出于洛陽城北二十里北陳莊村東北一處大冢內(nèi)，而王誦墓志載其正是“徐州瑯邪臨沂人”，因此寧陵公主之夫自然當(dāng)為王誦。且寧陵公主墓志的最終葬地，亦是在此處王誦墓。王誦是從南齊投奔北魏的瑯琊王氏著名士人王肅之侄，《王誦墓志》亦隱有因家難隨叔父奔魏事。王誦到北朝后得以尚皇室公主，也說明瑯琊王氏家族在當(dāng)時的社會地位與政治地位之高，因而雖是南來的降臣，北魏統(tǒng)治者仍盡力加以籠絡(luò)。研究者從《魏書》分析，北魏前期公主婚配對象以拓跋鮮卑子弟和少數(shù)民族為主，后期則以與漢族通婚為主。寧陵公主在這樣的政治氛圍下許配于來自漢族門閥世族的王誦，也反映了北魏后期公主婚姻與國家政治密切關(guān)聯(lián)、促進鮮卑族與漢族融合的特點。按照《洛陽出土石刻時地記》，寧陵公主墓志與其夫王誦墓志同時出土，應(yīng)不存在墓志偽造的可能性。

但是由于北魏末年的政局動蕩，王誦最終慘遭橫禍，于爾朱榮擁立孝莊帝即位的建義元年 （528）四月發(fā)動的河陰之變中遇害。爾朱榮在河陰大肆屠殺元魏宗室人物，《北史·爾朱榮傳》史臣論曰：“河陰之下，衣冠涂地。王誦墓志下葬于當(dāng)年七月，僅稱“以魏建義元年（528）歲在戊申四月十三日薨于洛陽，粵七月丙辰朔廿七日壬午祔葬芒阜之隈”，志文系其弟王衍所撰，很顯然是諱言河陰之難，這與其他一些同樣死于河陰之變的元魏宗室墓志有著同樣諱飾的寫法，如《元略墓志》就記載：“以大魏建義元年歲次戊申四月丙辰朔十三日戊辰薨于洛陽之北邙。

三、下葬時間探討

如果寧陵公主死后不久即下葬入土，那么這方寧陵公主墓志的寫法似乎過于簡略，尤其是未刻下葬時間的問題，頗值得懷疑。實際上我們有理由認(rèn)為，這方墓志很有可能并不是公主死后即葬下墓，而是寧陵公主去世多年以后改窆合祔于其夫王誦墓之時所刻，故墓志記敘從簡從便，省略了諸多信息，志文甚至對公主的改葬時間都不再刻寫，某種意義上亦或是對當(dāng)時嚴(yán)酷時局的一種隱諱。王誦被殺之時，政治情況特殊，故寧陵公主墓志對獻文帝廟號采用低稱書寫即“顯宗”而非高稱的“顯祖”。因此，從其最大可能性來判斷，這方寧陵公主墓志是與其夫王誦墓志同時下葬于洛陽邙山的同一墓中，而到近代兩者又同時出土。根據(jù)其夫王誦的葬年建義元年（528）七月來看，寧陵公主應(yīng)是在其去世18年后遷其遺體，隨夫合祔一處。

王誦夫婦合葬墓的附近區(qū)域，還發(fā)現(xiàn)一方墓志，志題稱“王誦妻元氏”，志文稱元氏名“貴妃”。王誦妻元貴妃墓志 1919 年出于洛陽城北二十里北陳莊村東一處小冢，距離王誦與寧陵公主合葬大墓數(shù)十步，可知元貴妃未與王誦合葬，是屬于同兆不同穴之制，而非元貴妃死后殯于其夫王誦墓。據(jù)元貴妃墓志的記載，其“祖高宗文成皇帝，父侍中太尉安豐圉王（猛）”，元貴妃下葬于丁酉年（案干支推算為熙平二年，517）八月，葬地在河陰之西北山。可見元貴妃亦為元魏宗室，與寧陵公主一樣都是以宗室女的身份婚配王誦，更體現(xiàn)了南來漢人大族成員瑯琊王誦在北魏政治與社會中的地位。元貴妃與寧陵公主同歲生，其卒年晚于公主七年，而其夫王誦之死更晚，推測寧陵公主當(dāng)為王誦初配，元貴妃是王誦的繼室。寧陵公主、元貴妃同為王誦之妻，且均死于夫君之前，但原配寧陵公主很可能骸骨遷來與夫合葬，而繼室元貴妃只能葬于其夫與寧陵公主合葬大墓附近數(shù)十步遠(yuǎn)的一方小墓中。也就是說，元貴妃并未在她去世 11年后像寧陵公主一樣與其夫王誦死后合葬一處。雖然元貴妃論輩分比寧陵公主、宣武帝要高一輩，相當(dāng)于再從姑姑的角色，但她出自高宗文成帝后裔，距當(dāng)朝皇帝宣武帝的血緣關(guān)系較之寧陵公主更顯疏遠(yuǎn)，并無公主的身份。可能由于元貴妃是在寧陵公主之后嫁給王誦為繼室，宗室身份亦不如公主顯貴，所以死后沒有得到與夫合葬的待遇，僅在同一處瑯琊王氏家族的兆域中更早侍葬于其夫一旁的不同墓室中。

寧陵公主之生母身份值得作一探討。案寧陵公主墓志推算，寧陵公主生年為太和十三年（489）。但出土北魏墓志中有彭城王元勰之妃李媛華墓志，志文記載其“亡父諱沖，司空清淵文穆公”。李媛華出身名門，為隴西士族、北魏重臣李沖之女。案其墓志記載，李媛華卒于正光五年（524）正月，卒時四十二歲，則推算其生年為太和七年（483）。故寧陵公主出生之年，李媛華剛滿七歲，顯然彭城王元勰之女寧陵公主并非元勰之妃李媛華所生，寧陵公主生母史籍未載。則寧陵公主生母的年紀(jì)頗大于李媛華，其嫁于元勰并誕下寧陵公主，顯然在元勰娶李媛華之前多年。但李媛華在卒后七個月的“其年秋八月六日甲申合葬武宣王陵”，當(dāng)是以元勰之正妃身份合葬于彭城武宣王元勰之陵墓，故并非研究者所認(rèn)為的元勰之繼室。《彭城武宣王妃李（媛華）氏墓志銘》記載：李氏“子子訥，字令言，今彭城郡王?！幼迂謴┻_(dá)，今中書侍郎武城縣開國公。子子正，字休度，今霸城縣開國公?！辈⒂卸A、季望?？芍铈氯A為后來即位的孝莊帝元子攸的生母，故寧陵公主實際上是孝莊帝同父異母之姊。但考之史籍，寧陵公主之父元勰在迎娶李沖之女李媛華之前，應(yīng)曾納有妻室。《魏書·咸陽王傳》載孝文帝對其六個弟弟之前所娶女子身份地位不高表示相當(dāng)不滿，并專門下詔為六弟擇聘高門大族之女：“于是，王國舍人應(yīng)取八族及清修之門，（元）禧取任城王隸戶為之，深為高祖所責(zé)。詔曰：'夫婚姻之義，曩葉攸崇，求賢擇偶，綿代斯慎，故剛?cè)嶂凇兑捉?jīng)》，《鵲巢》載于《詩》典，所以重夫婦之道，美尸鳩之德，作配君子，流芳后昆者也。然則婚者，合二姓之好，結(jié)他族之親，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必敬慎重正而后親之。夫婦既親，然后父子君臣、禮義忠孝，于斯備矣。太祖龍飛九五，始稽遠(yuǎn)則，而撥亂創(chuàng)業(yè)，日昃不暇。至于諸王娉合之儀，宗室婚姻之戒，或得賢淑，或乖好逑。自茲以后，其風(fēng)漸缺，皆人乏窈窕，族非百兩，擬匹卑濫，舅氏輕微，違典滯俗，深用為嘆。以皇子茂年，宜簡令正，前者所納，可為妾媵。將以此年為六弟娉室。長弟咸陽王禧可娉故潁川太守隴西李輔女，次弟河南王干可娉故中散代郡穆明樂女，次弟廣陵王羽可娉驃騎諮議參軍滎陽鄭平城女，次弟潁川王雍可娉故中書博士范陽盧神寶女，次弟始平王勰可娉廷尉卿隴西李沖女，季弟北海王詳可娉吏部郎中滎陽鄭懿女?！薄侗笔贰かI文六王傳》亦略記此事。這也與李媛華墓志中“帝宗仰其風(fēng)流，素族傾其盛軌”的記述相符。據(jù)此，則孝文帝之弟始平王元勰在聘娶李沖之女李媛華之前，應(yīng)有所納的女子，即為寧陵公主之生母，由于其身份卑微，故其名史籍無載，且依孝文帝詔令而被改降為妾媵。故究其生母的地位來說，寧陵公主的身份并不能算太尊貴，其墓志志文行文草略，且未提及其生母及母家，亦良有其因。

寧陵公主墓志中所記載的其父元勰的稱號亦值得討論。彭城王元勰于宣武帝永平元年（508）九月被宣武帝舅父高肇逼以毒酒殺害，《魏書·彭城王傳》載，“依謚法，保大定功曰'武’，善問周達(dá)曰'宣’，謚曰武宣王”。該年十一月元勰下葬時，其墓志即稱“彭城武宣王墓志銘”。寧陵公主卒于永平三年（510）正月，晚于其父元勰之薨兩年，寧陵公主墓志稱其父稱號為“彭城王”亦無問題。后元勰之子元子攸被爾朱榮擁立為帝，分別追尊其生父元勰、生母李媛華為文穆皇帝、文穆皇后?！秲愿敗さ弁醪俊し钕榷酚涊d：“孝莊永安二年（529）三月甲午，追尊皇考為文穆皇帝，（臣?xì)J若等按：《后魏書》文穆皇帝即彭城王也。）廟號'肅祖’，皇妣李氏為文穆皇后。四月癸未，遷肅祖文穆皇帝及文穆皇后神主于太廟?！笨梢妼幜旯髦蛲跽b被爾朱榮屠于河陰之變中的建義元年（528），彭城王元勰到次年即孝莊帝永安二年（529）才被追尊為皇帝，故當(dāng)寧陵公主隨夫遷葬之時其墓志在建義元年七月重刻，志文中記載元勰封號為“彭城王”而不是“文穆皇帝”或“肅祖”，也是符合當(dāng)時歷史實際的。從這個時間點的判斷來說，即便寧陵公主不是與王誦同一時間合葬而是時間略晚，其可能的最晚時間下限也不會晚于彭城王元勰被孝莊帝追尊為“文穆皇帝”的永安二年（529）三月，即這一合葬程序的操作時間不會超過八個月。

根據(jù)上文分析，這方寧陵公主墓志的實際鐫刻和下葬時間應(yīng)該就是寧陵公主與其夫王誦合葬之時，很可能正是在王誦墓志所載的葬時也就是孝莊帝即位初的建義元年（528）七月之時或之后的八個月之內(nèi)，而不是她的卒年宣武帝永平三年（510）。從寧陵公主的卒年到與夫合葬之年重新刻寫墓志，實際上應(yīng)已過去了18年時間。

四、書法賞析

寧陵公主墓志的書法, 屬魏碑體, 刊于北魏永平三年。書法瑰麗遒美, 是吉林省博物館收藏的北魏時期墓志中較好的一方。

魏晉南北朝的書法大略可分為兩個時期:西晉為前期, 東晉南北朝為后期。這時的書法是各種書體交相發(fā)展的時期, 精美多姿的漢隸已走入窮途, 楷書逐漸發(fā)展成熟。北朝墓志數(shù)量之多前所未有, 其書法也極為精彩。志石因體積較小, 往往要求石質(zhì)精細(xì), 由于書寫方便, 可發(fā)揮書法的細(xì)微特色。宋《宣和書譜》載:“漢建初有王次仲者, 始以隸字作楷法, 所謂楷法, 今之正書是也?！?strong>寧陵公主墓志的書法即是正書。正書的風(fēng)格也多種多樣, 有的樸拙尚存隸意, 有的雄強奇肆, 有的舒暢流利。此墓志應(yīng)屬舒暢流利一種。其風(fēng)格與《元簡墓志》、《元顯俊墓志》、《常季繁墓志》、《司馬顯姿墓志》等為一體勢, 結(jié)構(gòu)稍斜, 用筆工整秀麗, 點劃俯仰已純屬成熟楷法。書法娟靜和美, 俊秀溫雅, 大體系屬方筆, 偶間亦出圓筆, 但很少。橫豎起止多用方折, 與一些墓志中棱角森挺, 奇肆險峻的書風(fēng)不同。

志文中有些字與通常寫法不同, 如椒、潔、隕、旌、郁、嚴(yán)、冥等。這在當(dāng)時北朝的石刻文字中較為常見。

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載:“魏碑無不佳者, 雖窮鄉(xiāng)兒女造像, 而骨血峻宕, 拙厚中皆有異態(tài), 構(gòu)字也緊密非常, 豈與晉世皆當(dāng)書之會邪?！?strong>北朝碑刻書法多姿多彩, 大體可分為雄強、秀麗兩大風(fēng)格, 前者以《張猛龍碑》為代表, 后者以《敬使君碑》為代表。寧陵公主墓志應(yīng)屬后一種, 體勢清婉秀勁, 用筆側(cè)微細(xì)巧, 書法之娟靜秀美, 也應(yīng)為當(dāng)時之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