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

《盧仝烹茶圖》（局部）劉松年 宋

《文會圖》宋

近年來人人盛稱宋代文人雅士的“四般閑事”——燒香、點茶、掛畫、插花，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宋代的文化精英特別沉湎于這四般閑事，還以之作為生活美學的表率。其實，此說的根據(jù)只是吳自牧《夢粱錄》提及宋代都城有人專司“閑事”的一段話，并非描述上層文化精英的日?；顒?。不僅如此，近來寫文章大談宋代審美的人還經(jīng)常誤引網(wǎng)上字詞，與原文有所弁誤，以訛傳訛，甚囂塵上，造成了天大的誤會。

2019年第十四期《人民周刊》有篇文章說：“南宋吳自牧《夢粱錄》中記載：'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宜累家?！傧?、點茶、掛畫、插花，被稱為宋人四雅，在平常日、平常事中花點小心思來點綴，心之所向、嗅之所覺、味之所感、目之所見，各個感官都極盡美的享受，這便是宋人的閑適?！?020年5月19日，“四川在線”的某篇文章有如下文字：“宋人吳自牧在其筆記《夢粱錄》中寫道'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宜累家’。在5月18日一年一度的國際博物館日當天，四川宋瓷博物館將燒香（又名焚香）、點茶、掛畫、插花這宋代'四般閑事’演繹了出來?！迸炫刃侣勗鴪蟮篮鲜〔┪镳^于2020年10月15日推出年度原創(chuàng)大展“閑來弄風雅——宋朝人慢生活鏡像”，并說：“宋人吳自牧在其筆記《夢粱錄》記載：'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宜累家’，點明了宋代文人雅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四藝’?！?2022年9月16日，臺北故宮推出“閑情四事——插花、焚香、掛畫、喝茶”特展，以十二世紀前后宋人的這四項閑情雅事作為展覽的四個單元。這些博物館展現(xiàn)宋代的雅致生活，重點突出這四般閑事，本來也無可厚非，但也給人一種錯覺：好像宋代文人雅士追求的高雅境界主要就是指這四般閑事。至于引述《夢粱錄》的錯訛，說什么“不宜累家”，則是不查原著的誤引，其實原文為“不宜戾家”，即不宜外行，需要“行家”來打點這四般閑事。

吳自牧說“四般閑事，不宜戾家”，“點明了宋代文人雅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四藝’”嗎？當然沒有。仔細讀讀《夢粱錄》卷十九就會發(fā)現(xiàn)，“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宜戾家”這段俗諺，出自“四司六局筵會假賃”項下，說的是四司六局有專職人員，在筵會的設(shè)計安排及操作過程中，為主人家妥善打點。吳自牧講得很清楚，無論是官府筵席還是私家宴會，紅白喜事，一概可以交給四司六局包辦：“凡官府春宴，或鄉(xiāng)會，或遇鹿鳴宴，文武官試中設(shè)同年宴及圣節(jié)滿散祝壽公筵。如遇宴席，官府客將人吏，差撥四司六局人員督責，各有所掌，無致茍簡?；蚋邶S舍，亦于官司差借執(zhí)役。如富家士庶吉筵兇席，合用椅桌，陳設(shè)書畫、器皿盤盒動事之數(shù)，則雇喚局分人員，俱可完備，凡事毋茍?！?/p>

所以，“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宜戾家”是指這些閑事由四司六局的專職人員來操辦，不煩尊貴的主人家親自操勞。換句話說，這四般閑事，即使代表了宋代生活的部分雅趣，也不需要文人雅士親自動手，“勞心者治人”即可。那么，“四司六局”具體指什么呢？吳自牧羅列得很詳細：四司是帳設(shè)司、茶酒司、廚司、臺盤司；六局是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燭局、香藥局、排辦局。真是分工完備，各有所掌，就像今天包辦婚禮的婚慶公司一樣，廳堂筵席、郊游野宴，一切禮儀細節(jié)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欲就名園異館、寺觀亭堂，或湖舫會賓，但指揮局分水，立可辦集，皆能如儀?！?/p>

《夢粱錄》對四司六局的分工，寫得詳細又有趣，值得一一闡述，以明宋代都市生活的繁華。四司中的帳設(shè)司，主管清理、布置筵席場地：“專掌仰塵、錄壓、桌圍、搭席、簾幕、繳額、罘罳、屏風、書畫、簇子、畫帳等”；茶酒司，在官府用的名稱是“賓客司”，負責一切接待事務(wù)，而且提供斟酒奉茶的工作：“掌賓客過茶湯、斟酒、上食、喝揖而已。則民庶等客俱用茶酒司掌管筵席，合用金銀酒茶器具及直茶湯暖蕩，請坐、咨席、開話、斟酒、食上、唱揖、喝坐席、迎送親姻。吉筵慶壽，邀賓筵會，喪葬齋筵，修設(shè)僧道齋供，傳語取復，上書請客，送聘禮合，成姻禮儀，先次迎詩等事”；廚司，主管烹飪，提供筵席所需生熟食物：“掌筵席生熟，看食、籹饤、合食、前后筵九盞食，品坐歇坐，泛勸品件，放料批切，調(diào)和精細美味美湯，精巧簇花龍鳳勸盤等事”；臺盤司，主管上菜撤碟，以前叫跑堂或堂倌，如今稱服務(wù)員：“掌把盤、打送、赍擎、勸盤、出食、碗碟等?！?/p>

至于“六局”，果子局管的是新鮮水果、京果以及下酒食品：“掌裝簇、饤盤、看果，時新水果、南北京果、海臘肥脯臠切像生花果、勸酒品件”；蜜煎局管的是蜜餞干果：“掌簇饤看盤，果套山子、蜜煎像生窠兒”；菜蔬局管菜蔬供應(yīng)：“掌筵上簇饤看盤、菜蔬供筵，泛供異品菜蔬、時新品味、糟藏像生件段等”；油燭局管燈火照明：“掌燈火照耀，上燭、修燭、點照、壓燈、辦集立臺、手肥豆臺、竹籠燈臺、裝火簇炭”；香藥局管各種香藥以及與焚香相關(guān)的物品：“掌管龍涎沉腦清和清福異香，香壘、香爐、香球、裝香簇畫、細灰效事、聽候換香、酒后索喚異品醒酒湯、藥餅兒”；排辦局管桌椅家具，灑掃清潔：“掌椅桌、交椅、桌凳、書桌及灑掃、打渲、拭抹、供過之職。”

可見四司六局的工作，涵蓋一切與筵席有關(guān)的事宜，巨細靡遺，而且都由專職人員負責。所以《夢粱錄》才會引俗諺“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宜戾家”，說的就是這些專職人員，而非那些“遠庖廚”的文人雅士。

還有一等人，在《夢粱錄》中也記載了，稱“閑人”。這是說那些有點文化，卻游手好閑，不事生產(chǎn)，依附在富貴人家蹭吃蹭喝的人。吳自牧描述的“閑人”種類繁多，共同的特色就是身份基本自由而且有“閑”，為資產(chǎn)豐厚的士大夫提供消遣服務(wù)。《夢粱錄》列出如下“閑人”，前兩類屬于稍有尊嚴的落拓讀書人，后面的則屬于混跡社會的蠹蟲：

“館客”為“訓導蒙童子弟者”，也就是家塾先生。

“食客”要陪主人“講古論今、吟詩和曲、圍棋撫琴、投壺打馬、撇竹寫蘭”，提供風雅的文娛活動，是富貴人家豢養(yǎng)的文化隨從。

“不著業(yè)藝，食于人家者”是“無成子弟，能文、知書、寫字、善音樂，今則百藝不通精，專陪涉富豪子弟郎君，游宴執(zhí)役，甘為下流，及相伴外方官員財主，到都營干”。

“猥下之徒”是“與妓館家書寫簡貼、取送之類，更專以參隨服役之生。舊有百業(yè)皆通者，如紐元子，學像生叫聲，教蟲蟻，動音樂，雜手藝，唱詞白話，打令商謎，弄水使拳，及善能取覆供過，傳言送語。又有專為棚頭，斗黃頭，養(yǎng)百蟲蟻、促織兒”?！端疂G傳》里寫的高俅，就是這路人的典型。

“閑漢”乃“擎鷹、架鷂、調(diào)鵓鴿、斗鵪鶉、斗雞、賭撲落生之類”。

“涉兒”這等手作人“專攻刀鑷，出入宅院，趨奉郎君子弟，專為干當雜事，插花掛畫，說合交易，幫涉妄作”。

“廝波”這等不本色業(yè)藝“專為探聽妓家賓客，趕赴唱喏，買物供過，及游湖酒樓飲宴所在，以獻香送歡為由，乞覓贍家財”。

吳自牧批評這些閑人，特別是后面五類，均為社會麻煩的制造者，不好對付：“大抵此輩，若顧之則貪婪不已，不顧之則強顏取奉，必滿其意而后已。但看賞花宴飲君子，出著發(fā)放何如耳?！边@類閑人靠奉承富貴人家與郎君子弟而活，兼有處理四般閑事的本領(lǐng)，而且經(jīng)驗老到，不輸四司六局的專職人員。在吳自牧的眼里，閑人能干閑活，卻也是社會的寄生蟲。當社會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上層人士開始講究精致審美的時候，便會涌現(xiàn)出不少專司雅趣的閑人，四般閑事也只是他們顯示能耐的雜活而已。

宋徽宗在《大觀茶論》中盛贊宋代是太平盛世，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都精于品賞茶飲，可謂“盛世之清尚”。宋代的許多飯館茶肆相當清雅，以吸引衣冠軒冕之士：“汴京熟食店，張掛名畫，所以勾引觀者，留連食客。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時花，掛名人畫，裝點店面。”所謂“四般閑事”，其實已經(jīng)普及到酒樓茶肆，融入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并非文人雅士獨享的禁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