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至中秋，月餅顯貴，古樸的時令與節(jié)慶如期而至，作為傳統(tǒng)佳節(jié)的一道節(jié)日“符號”，家家戶戶都少不了月餅的身影。

　　人到中年，對月餅的喜愛，雖然情感依舊，奈何對油和糖的戒心猶在，遂對月餅的態(tài)度也不免曖昧起來，每年都是象征性地淺嘗輒止而已，可謂愛其美意一片，卻也敬而遠(yuǎn)之一尺。一年一度，一期一會，吃的事擱心里就行，不用事必躬親，掛在嘴上不如掛在心上。不過，也有例外，在所有的月餅當(dāng)中，唯獨對老月餅的青睞倒是依然如故，分毫不減，每每有從家鄉(xiāng)帶來或由外地朋友相贈的傳統(tǒng)老月餅擺在面前，都不免因此破戒，多吃了三五塊。

　　幼時所見，每至中秋，老月餅便一塊一塊從那些老的有包漿的月餅?zāi)Ｗ永锏箍鄢鰜怼＜?xì)紙繩，牛皮紙，一張紅封，十字捆扎，有餅香誘人，有油漬浸紙溢出……那些小心掰著吃的老月餅，隨著掰碎的時光仿佛又凝聚在一起，匯聚成為當(dāng)年的老味道，也是人間的味道。漂泊多年，工作生活過的一些地方，多少都會留下些許印跡。有的在身外，有的在心里，也有的在腸胃的記憶中。月餅便是其一，尤其是曾經(jīng)走過的那些地方恒常印象中的老月餅，每至中秋佳節(jié)尤其讓人惦念，仿若一個遠(yuǎn)方的故人，踏著月色款款而來，彼此當(dāng)然情投意合、相敬如賓，回望與品味中都是舊時月色舊時情懷。此時，若是飲酒自然會要醉的，至于月餅大約也會醉人，老月餅如老友，醉在心里，饗食其中。

　　最早刻入記憶的是晉南老家的青紅絲月餅。家鄉(xiāng)那種大號的，像棋子一樣帶了花紋和刻痕的硬月餅，掰開即有嵌了青紅絲的糖餡兒拉著絲綻露出來，味道經(jīng)年不變，品質(zhì)實不欺客，大多包裝粗放從不奢華，綠色粗紙包裝上面用紙繩捆一張“中秋月餅”的燙金紅簽紙，可像疊硬幣似的摞成圓柱狀包裝，也可以雙層平鋪四棱見方式的點心盒狀包裝，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托了一包金銀細(xì)軟。在運城尤以傳統(tǒng)老店“福同惠”的牌子最響，在當(dāng)?shù)刈咔螘r往往一餅難求，那許是圖了牌子之故，有口成碑，眾人趨之。許多年前，吾鄉(xiāng)人為滿足口腹之欲，自發(fā)實現(xiàn)了月餅自由，每至中秋節(jié)前各家會幾公斤甚至幾十公斤地到加工點制作老式月餅，油糖面都是自家的，五仁也是親手剝好搗碎的，月餅?zāi)軓闹星锍缘剿岛土⒍唬簮鄢跃鸵詨?。對老月餅如此豪擲，無他，唯喜好耳。

　　在省城期間，晉中、太原一帶有一種老月餅，皮稍硬且脆，餅因烤制而中空，內(nèi)餡兒有五仁等，屬于低調(diào)好吃型，耐嚼而生香，當(dāng)?shù)厝艘步锌招脑嘛?。蘇東坡有詩句“小餅如嚼月，中有酥與飴”，大概說的就是晉式空心月餅。我懷疑蘇先生當(dāng)年可能吃過類似并州城里的晉式空心月餅，或者那時尚無此餅也有它的“前世”，據(jù)說月餅大約是自宋時起漸漸大行其市，并從此多了一層團圓的意義。晉人面食當(dāng)家，老城并州的老月餅何其多矣，本地人能叫上名字的就有“郭杜林”月餅、“王秋仙”月餅，還有食品三廠的提江月餅等，無一例外，都深受本地人喜愛。前幾日，妻的閨蜜給了一些正宗太原老月餅，掰開一看，正是我熟識又心念的空心月餅。

　　南方的月餅流派復(fù)雜，各地皆有鎮(zhèn)場子的老月餅，如蘇式月餅、廣式月餅、港式月餅、閩西月餅等。在上海出差時，同學(xué)曾招待過自家做的帶肥肉餡兒的老月餅，不知是何門派，反正好吃得不得了，他說這老月餅是他媽媽的最愛，也是他中秋節(jié)回家的理由之一。每當(dāng)中秋月圓時，你有你的“明月千里寄相思”，他有他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你道“中秋誰與共孤光”，他說“今夜清光似往年”。對于一個上海老阿姨來說，一塊肥肉餡兒的老月餅就夠了，也能把兒子不遠(yuǎn)千里地吸引歸來，那月餅便成了拴住游子的一根線。

　　一晃在津生活已久，口味上也漸漸被津門特色同化。對于月餅，一開始便知道幾個老品牌，上來就沖老味月餅去的。天津吃食的一個特點是實惠，大凡華而不實的東西多不被本地人所接受，他們大多只認(rèn)老品牌的老月餅，許多吃食凡打“本地”和“老味”牌的都備受歡迎，逢年過節(jié)各個老店門口總是排著長長的隊伍。最近幾年，我這個外地人也慢慢摸著了本地人推崇的幾家糕點老店。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市民竟然會通宵排隊認(rèn)購這些老店的老月餅，有的甚至攜帶大塑料袋成兜成兜地往回買，有些老月餅也許只有本地人才懂它的好，如紅果餡兒的、八珍餡兒的、香油白果的……都說天津人口刁，我想刁自有刁的道理，也許正是有了口刁的天津人，才成就了品質(zhì)優(yōu)良的津門老味月餅吧。

　　老月餅大多外形并不怎么漂亮?xí)r尚，包裝也不甚精美華麗，但食客們并不在乎，他們最想念的是其做工正、味道正、根子正，老味、古法、傳統(tǒng)等要素都糅在里面，能扛下這么多年也是經(jīng)過時間篩選過的。這正是它們生存下來的秘密，故而有著深厚而廣泛的群眾基礎(chǔ)，有的甚至跨越幾省共此一味。山西、內(nèi)蒙古、河北三省交界一帶的人們，喜愛一種胡麻油老月餅，朋友從內(nèi)蒙古來會帶它，從大同、張家口來的也帶它，好像從來也未見過什么包裝，似乎散裝、量大、味兒正，才顯得實誠敞亮。這種月餅好吃極了，僅胡麻油的味道就讓愛它的人陶醉了。想想看那些年，年到中秋月到半，被月光籠罩的整個村子仿佛也被熟悉的老月餅的味道腌了起來，心里便莫名泛起甜蜜。

　　一地有一地人的老月餅，這“老”，是時間上的“老”，是工藝、選材、口味沉淀下來的“老”，也是故人情誼、故土情感、故鄉(xiāng)情結(jié)積淀下來的“老”。不管每年中秋月餅“大戰(zhàn)”如何精彩紛呈，各種新奇創(chuàng)新的月餅如何層出不窮，許多老月餅依然堅持自我不為所動，秉持你有你的新潮我有我的老派的淡然之心，始終葆有一種恒定的品質(zhì)與口味。所謂守正創(chuàng)新，守正才能創(chuàng)新，守正即是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也需要守正，對于老月餅來說，“守”亦是堅持和修行。人是會老的，歲月也會老的，月和老月餅卻不會老，它們只是作為老相識與我們共情，成為我們想念的存在。

　　老月餅是能看見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