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星｜【市井煙火】老順（外一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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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煙火】老順（外一則）

老 順

一九六九年十月，縣里在大橋公社紅星大隊舉行了全縣知青文藝匯演。蕪湖、南陵、繁昌縣都派了知青來觀摩。短短的兩天里，我認識了一個懷遠籍的知青小姜。小姜原來要下放到懷遠最偏僻的山村，那里太窮太苦了，不想去，不去又不行。小姜想到了他堂姐嫁給了蕪湖縣革委會一個不大不小的干部，找到這個關(guān)系就下放到蕪湖縣城郊農(nóng)村。小姜人長的不咋樣，但肚子里貨多，就像懷遠的石榴，皮不光潔，果實粒粒飽滿。人很爽，更會侃，口無遮攔，趣事逸聞張口就來。

小姜下放的那個大隊書記是個披著共產(chǎn)黨員外衣的流氓。老婆五年連生了三個女兒，他不高興，嫌老婆沒本事，生不出帶把子的，就在村里采野花。凡有三分姿色的二板嫂，都成了他碗里的菜。還把一個會唱倒七戲的秋蘭姑娘肚子弄大了。為平息事態(tài)，他讓秋蘭入了黨，又讓秋蘭當上婦女主任。不久，秋蘭生了個小雞雞，大隊書記欣喜若狂，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把這個兒子寵上了天。兒子長大后，五毒俱全，嗜酒如命，先成了闖紕漏的祖宗，后得了尿毒癥，成了病秧子。村里有個喜歡編順口溜的人，叫老順。老順有天編了首順口溜：“大隊書記扛把槍，幾十婦女遭了殃。秋蘭姑娘唱花腔，生個孽子病歪歪”。社員聽了哈哈大笑，說就是這個樣子，就是這個樣子。傳到大隊書記的耳朵里，大隊書記恨得牙癢癢的，又沒由頭報復老順。

文化大革命來了，大隊開始斗人了，先斗四類分子。斗完了，沒對象斗了，就斗老順。老順掛個“二流子”木頭牌子，站在土臺子上，還在編順口溜：“各位社員想一想，大隊斗我怎么講。一沒偷來二沒搶，掛個牌子頸子癢”。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人改不了秉性。臺下社員起哄，怎么講？你快講。老順又把“大隊書記扛把槍??”講了一遍，臺下哄堂大笑。斗老順是斗不下去了，匆匆收場。

大隊書記這口惡氣沒出，就想別的點子整老順。半個月后，村里茅房墻上有一張用毛筆寫的反標。來了兩個公安，先把地富反壞分子審了一遍，沒有會寫毛筆字的。整個大隊只有三個人會抓毛筆，大隊書記、文書和老順。案是書記報的，不可能是書記。文書在縣醫(yī)院住院，一直沒回村，也不可能是文書。唯一嫌疑就是老順，老順被喊到了大隊部。

老順的毛筆字寫的好，有人奉承他的字有顏骨柳神。老順聽了很受用，咧著嘴笑，說哪里哪里！現(xiàn)在公安要他寫字，以為人家求字，便端起了架子，說我寫著玩的，不送人。公安說誰要你的字！馬上寫。老順一聽不要他的字，心里想干嘛呢？寫了幾個龍飛鳳舞的字，公安一對筆跡，說不是，叫老順用左手寫。老順說我又不是左撇子，用左手寫還是字嗎？是張?zhí)鞄煹姆恕６粚懹植恢?，公安盯著他呢。老順用左手顫顫抖抖寫了兩個字，像七蹦八跳的癩蛤蟆，比張?zhí)鞄煹姆€要難看。老順心里很生氣，這不是糟蹋我的字嗎？公安一看更不是了，決定到老順家看一下。老順家的墻上貼滿了他的書法，什么字體都有。兩個公安也不和老順商量，把紙撕下來，卷成一團帶走了。同時也把老順帶走，說是協(xié)助調(diào)查。

老順在局子里待了兩天，放回來了。老順心里氣乎乎的，憑什么懷疑我寫反標？我是寫反標的人嗎？我只不過喜歡說說順口溜而已。兩天勝似兩月，輪流審我不能睡，生物鐘全搞亂了，以后討老婆影不影響我傳宗接代呀！

在審訊老順的同時，請來筆跡專家對老順寫的字全部作了比對，認定反標不是老順寫的。老順稀里糊涂關(guān)進去，又稀里糊涂放出來。老順氣不過，編了一段順口溜：“兩個公安搞鬼張，叫人寫字鬧著玩。草書寫好不打賞，家里墨寶全弄完。隨便抓人無人管，失去公理沒的還?！?/p>

確定反標不是老順所為，案子還是要辦下去。還是那兩個公安到大隊，拿了兩張大隊書記批的條子和一篇學習毛選心得，三本會計賬本走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大隊書記知道不好了，嚇得尿沒憋住，把棉毛褲子尿潮了。第二天，那兩個公安帶著銬子來了，要抓大隊書記，撲了個空，人跑了。老順當著公安的面，又編了首順口溜：“大隊書記壞良心，害我老順不作興。書寫反標罪不輕，逃到哪里都不行。

村小唐老師

下放農(nóng)村第四天傍晚，我正撅著屁股燒晚飯，來了一個胡子拉碴的不速之客。他的嘴上叼著煙，耳朵上夾了一支煙。牙齒黃熏熏的，上點粙就成金牙。頭發(fā)亂糟糟的像個雞窩。上身衣服污漬斑斑，下身褲子通了幾個洞。我想這是誰呀？胡子拉碴望著我笑，莫不是討飯的吧。真是來討飯的，那就對不起了！我自己飯還沒糊到嘴呢！正想著，他自我介紹起來，說：“我姓唐，是村小唯一的民辦老師”。啊，是老師。人確實不可貌相，我為自己有眼無珠而感到慚愧。

村小只有十幾個學生，唐老師混班教，只教語文和算術(shù)，從一年級教到五年級。我曾聽過他的課，語文不教拼音，全講當?shù)胤窖?。算術(shù)到一元一次方程就不教了，他自己也沒學過，教不下去。

我在的生產(chǎn)隊離村小最近，和唐老師早不見晩見。說他有文化吧，他經(jīng)常說錯別字，把棹說成掉，仉說成幾，烜說成桓。說他沒文化吧，他對調(diào)皮搗蛋的學生又會說孺子不可教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到?有沒有文化？有多少文化？我至今都沒弄明白。

唐老師五十多歲了，沒有老婆。前前后后來了幾個女人，和他做了幾回露水夫妻。每回都是好景不長，多則一星期少則一兩天，女的都要走人。不是女人嫌他煙酒茶“三好生”，嘴里異味難聞；就是他嫌女人臉太長頸子短人太瘦皮打皺。各揭各的短，“一日夫妻百日恩”與他們不相干。

唐老師從來不燒鍋，早上泡一壺茶，等村上賣臭干子、油條的人來。早餐照例是幾塊臭干子、兩根油條，不用把現(xiàn)鈔，賒賬。月底到大隊支錢付狗肉賬。中、晚兩餐在學生家輪流吃飯，不是肉絲小炒就是紅燒豬腳，還有米酒地瓜酒咪兩盅。有幾次中午咪過了頭，下午呼呼大睡，任學生放野馬。有天，幾個學生玩斗雞，輸了的不服氣，和對方打起來，雙方打得頭破血流。事情鬧大了，家長反映更大了。大隊作出規(guī)定，中午不許喝酒，晚上照舊。

有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唐老師酒喝高了，跌跌撞撞摸黑回到村小宿舍。身上最值錢的土狗皮祅也沒脫，點上一支煙，斜靠在竹笆子床上打瞌睡。香煙掉到皮襖上，又滾到床單下面的稻草上，引著了火。剌鼻的濃煙熏醒了唐老師，他連滾帶爬逃出了屋子。人倒沒什么事，只是皮襖燒了幾個洞。這件事村里人當笑料傳播，讓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多年以后，我以唐老師這個事為題材，寫了個防火警示故事，登在《安徽消防》雜志上。我記得故事的結(jié)尾是“唐老唐老，早上干子油條，中午肉絲小炒，晚上香煙燒皮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