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末尾說到那篇《用東垣眼鏡看小兒咳喘濕疹案》時，我想起了張子和。

我沒敢說李東垣是三維立體思維的第一人，就是怕讓老張不爽了委屈了哈~畢竟從時間線上來說，戴人要在東垣之前。

何況，東垣至今名聲鼎盛，所有中醫(yī)學子都知道李東垣。盡管大多都誤解了他的學說，錯把李鬼當李逵。就好像問別人你認識周潤發(fā)嘛，基本都會回答你認識，你也就先甭管他后面緊接著的那句“不就是那個唱雙截棍的么”~

但戴人真的是，哎呀，太受委屈了，數百年來。所以我不能揣著明白裝糊涂，把“第一”封給別人。至于戴人是不是第一，我沒有資格評定，但東垣肯定不是第一個，因為至少有戴人在他前面。

就那則小兒咳喘濕疹案，用戴人的眼鏡來看…去TM的五年~老子一天就夠了~！

事實上你看那孩子，最后還是得上吐下瀉，一通自發(fā)地排邪后，病情才算真正掉頭轉向的。

戴人就有則類似同款。病人曾因受驚，雙腿外臁漸漸蔓出濕瘡，常年出膿血，數年不得愈。若是飲冷，瘡間即流出冷水浸淫雙腿。

戴人認為此證是因“驚則膽傷”，“甲木受邪”，“少陽在中焦如漚”。少陽主樞，樞機不利，痰濕水飲阻滯于中焦。氣機受阻，人體攝入水液后，無法循常路宣發(fā)肅降。因而水液隨經絡妄行，出于兩腿之間而形成濕瘡。

于是“上涌寒痰，汗如流水；次下綠水”，一共得出綠色之水共“二、三升”。當晚，瘡干結痂，自此得愈。

是不是只須一天嘛~

這里首先就涉及到《四條出路解決腹瀉》篇里談到的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即明以前的吐法，若得善用，取效極為迅捷，往往以一日為計，而明以后漸漸丟失，改為了化痰的緩法。

也就是說，上一篇文章談到的三焦?jié)駵刈C手法+少許走表藥，其中的“上焦+少許走表”，表面上就相當于吐法的緩法。為什么要說表面上呢？因為前者要能取得“出得去”的正向結果，才算真的相當于吐之緩法，否則也還是白瞎。

至于為什么吐法不僅相當于上焦法，還相當于走表法，這在之前的《張子和如何處理陰火》篇的引文中，我借朱丹溪來解釋說明過。在上面那則戴人醫(yī)案中，其實就更直白了，因為病人汗隨吐而出。

戴人在《儒門事親》里明確寫到過，“宣劑即所謂涌劑”。他說當時眾人大多不知此法，“以吐發(fā)汗世罕知之”。

戴人雖私淑劉河間，對其高度尊敬與認同，但在實際運用中，則又體現了他自己的超高認知與臨床水平。

比如對于外感初起使用防風通圣散或雙解散，戴人都是另加生姜蔥須豆豉這三物。且先喝一半，喝后探吐，“因其一涌，腠理開發(fā)，汗出周身”，相當于用此方走上焦并解表。在解決了上焦的邪阻，并取得周身汗出后，再來服用剩下的另一半，“復將余藥溫熱而服之”。

我們知道河間此方兩解表里，但臨床使用時若具體藥味的劑量配伍，與具體的表里情況有所偏頗，就可能既不得解表，又抑遏了內部氣行加重邪阻。所以戴人采取的操作手法，就完全避免了可能出現的相關弊端。

若環(huán)境溫度較低時，戴人為了使用吐法獲得汗出，會弄一個“燠室”。在屋子里燒上火爐，令室內暖烘烘之后，再讓病人身處其中，來進行涌吐法。如此則必然能隨吐而得徹汗出。

所以，上面那案，戴人雖然先后只用了吐法和下法，但前者相當于中偏上焦法+解表法，后者相當于中篇下焦法+通降法。

也就是說，孫文垣歷經十五天，前后使用多個方劑，從表到里，從上到下，若是戴人來治，只需要一天~！

他要是看到那孩子治了五年，估計要罵街了?？墒菦]有辦法啊，這世間再無張子和…

其實我在寫那篇小兒案，寫到那孩子得上吐下泄而終于轉安時，就已經想到張子和了。但考慮到我們如今的治療方式，已不可能允許再使用他的手法，既沒人敢用，更沒人善用，所以我就沒提。

但是，盡管如今具體手法受限了，古代位于金字塔頂尖醫(yī)家的醫(yī)理認知與臨床處理思路，仍然是極為珍貴，值得我們學習予以借鑒應用的。

我接下來再介紹幾則一般人想不到“推到邊境”的戴人醫(yī)案，看看讀過之后是否能對各自的學習與臨床有所啟發(fā)？

比如有個小孩總是悲哭，彌日不休，兩手脈弦而緊。戴人說這是心火甚而乘肺，肺不受其屈，肺主悲，故哭。

多悲多哭，我們現在一般責之于肝，認為是肝氣郁結。疏疏肝氣，最多再配合健脾消食之類，扶土達木。

但戴人看到的是，當郁結之火熾盛時，會傷及肺氣。而肺主宣發(fā)，肺氣受抑宣發(fā)不利形成委屈，又肺主悲，因而動輒悲哭。

既然肺氣受抑，那就宣暢肺氣，怎么宣暢？發(fā)汗。

于是先以溫熱的洗澡水，令孩子沐浴其中，得以汗出。戴人說，“肺主皮毛，汗出則肺熱散矣”。表開之后，孩子就不哭了，之后轉用“涼膈散，加當歸、桔梗，以竹葉、生姜、樸硝同煎服”，來解決三焦層面的挾邪與余熱。

此案，你既可以從①以發(fā)汗來疏肝的角度來看；也可以從②以發(fā)汗來火郁發(fā)之的角度來看；亦可以從③以發(fā)汗來宣肺的角度來看。

后兩者可能都能迅速理解，但為什么會想到以發(fā)汗來疏肝呢？

這是之前在寫《出不了汗，睡不好覺》篇時想到的，我在那篇里介紹了一則戴人醫(yī)案。他沒用任何藥物，但卻是個極為精彩的汗法。

病人思慮過度，失眠已有兩年，百藥不效。戴人診其脈，兩手皆緩。他說脾主思，因思慮過度導致氣結。此證也是后人所說的肝氣郁結，木郁土中，木不達而土不得疏。

還是這句話，一般人最多就只能想到疏疏肝扶扶土，是吧~

但戴人直接用激怒法，令病人自發(fā)地正氣奮發(fā)，伸展外達，得大汗出。當夜困眠，接著長達八九天嗜睡不醒，自我修復。從那天以后，病人失眠痊愈，飲食進，脈象平。

戴人此法相當于，以解表法來疏肝，以發(fā)汗法來治失眠。

出入暢，則升降復。陽能隨天時，正常潛入于陰，順利得寐。

包括那個“一個月換一個人”的醫(yī)案，其實也是用的同樣的路子。

我在《間接法》里介紹過一則戴人治常年腹瀉的醫(yī)案。

病人命運坎坷悲慘，先是因戰(zhàn)亂致家破人亡，之后在逃亡途中又遭流寇的驚擾，最后好不容易客居他鄉(xiāng)，暫時安定下來，又飲食水土不服，于是就漸漸出現了纏綿難愈的泄瀉。

在遇到戴人之前的三年間，病人久服各種藥物，皆不得效。

戴人診視后，認為此證也是個久思傷脾，肝木乘脾土，木氣不達，脾氣下流。

再來一次~若是一般人，也就疏疏肝健健脾~可能少數還能想到再加點升清藥加點利濕藥。

大家都能想到，若是此法有效，也就不至于三年不愈了。

戴人先用吐法，得出痰瘀之結，接著轉以通下其二便。

到這里為止，相當于《張子和處理陰火》篇的常規(guī)手法。先以吐法得宣，再以下法得通，上下分消。

但戴人治此人，要比他治氣機郁結下焦的淋證，更多了一道工序，即汗法。

由于前面的吐法也有宣發(fā)汗出的效果，因而最后使用的汗法，如同上文治幼兒般和緩，令其洗熱水澡得汗出。病人三焦氣機因之前使用的吐下二法，已大體轉暢，因而此時的熱水澡，必然能較為順利較為徹底地，令其遍身得徹汗出。

看似峻猛，實際上此案的“吐下汗”三道工序，戴人應該是在一天里全部完成的。遠非后世以為的，什么一開開七貼十四貼…那就不是張子和了。他一天里能完成的，不可能再多用一天~！

這一天以后，戴人就轉用扶脾升清滲濕的緩法了，以“以胃風湯、白術散調養(yǎng)之”。此法差不多用了一個月，病人痊愈，“食復故矣”。

肝膽之氣不達失疏，我們大多能想到下一步的脾土受克。但張子和與李東垣一樣，不僅僅停留在隔壁相鄰的臟腑五行層面，而是一路推到了皮毛。給因氣機郁結而形成的郁熱一個明確徹底的出路。

既是郁熱的出路，亦是氣機的道路。一身之氣機在外達皮毛、上出咽喉、下出二陰的過程中，完成了四通八達的縱橫周布。

正氣暢行于它本該暢行的完整區(qū)域里，升降出入皆無所滯礙。也就不會再有因水液代謝異常而形成的濕瘡；不會再有欲行不得行的悲哭；不會再有陽不能入于陰的失眠；亦不會再有遷延難愈的腹瀉…

我可以想象老張得瑟地對我說：沒錯吧，老子早就推到邊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