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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諾獎作家韓江《不做告別》：即使不能與人生和解，也要好好活下去

 我的書海601 2024-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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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得諾獎后， 韓江成了各大媒體爭相報道的對象。
在一個采訪中，記者問韓江：
《素食者》面世已經(jīng)17年了，最近這本書在中國再版，年輕一代的中國讀者正在通過這本書認(rèn)識你，你有什么想對他們分享的？
韓江說：
讀這本小說的時候，如果把它想成一個寓言，認(rèn)為它不去尋找答案和結(jié)論，而是提出一個問題的話，會更容易理解這個故事。
《素食者》是韓江知名度最高的作品，曾一度霸榜豆瓣榜首，成為人們認(rèn)識韓江的一個窗口。
韓江說：
我覺得寫作就像是點燃火柴，在一旁凝視火苗燃燒，直至熄滅。也許這就是小說所能做的一切。就在這凝視的瞬間，向人類和人生提問。也許，我就是在完成一部部小說的過程中推動著我的人生前進(jìn)。
1980年，在韓江全家搬離光州四個月后，為了抗議獨裁，尋求自由，學(xué)生們發(fā)起了抗議，最后被軍隊殘酷鎮(zhèn)壓，血肉橫飛，死傷無數(shù)。
韓江很幸運遠(yuǎn)離了這場慘案，然而，這事并沒有讓她獲得精神解脫，反而一直被幸存的內(nèi)疚折磨。
人就是從往事的廢墟上生長出來的，沒有人能真正拋開過去的影響，過往就像一個尾巴，粘著我們，在潛移默化中我們。
韓江的最新著作《不做告別》，書寫的就是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末駐韓美軍在濟(jì)州島瘋狂殺戮所留下的陰影。
通過受害者家屬所背負(fù)的災(zāi)難創(chuàng)傷，他們的心靈，其實一直被這些影響著，過去支配了當(dāng)下，或者對當(dāng)下具有重大的影響。
沒有過去，就沒有我們的現(xiàn)在。
沒有現(xiàn)在，就不會有未來。
時間是一條串起來的線，我們在上面，從一頭走到另一頭，但你走的時候，最重要的，還是要看向前面。
人不是活過去，而是活現(xiàn)在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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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二零一四年夏天，小說家慶荷在出版了那本關(guān)于濟(jì)州島城市居民曾經(jīng)遭到屠殺的書將近兩個月后，就不斷做關(guān)于這個城市的噩夢。
在夢里，下著大雪，一望無際的黑色圓木，這些樹木，如同墓碑，雪花落在斷裂的樹梢上，遠(yuǎn)處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海水涌上來。
慶荷不自覺地發(fā)出聲音：
為什么要在這地方建造墳?zāi)梗?/span>
海水涌上來，下方的墳?zāi)故遣皇侵皇Ｏ聣瀴L，骨頭都被沖走了？
在夢里，慶荷想在潮水涌來之前，將骨頭移走，可是她只有一個人，連鏟子也沒有。
她拼命奔跑，然后醒來。
從那以后，慶荷就不斷做這個夢，被這個夢所折磨。
有時候，她的身體開始顫抖，那是不安、戰(zhàn)栗、突然的痛苦嗎？
“不，那是冰冷的覺醒，讓人咬牙切齒。”
在夢境的提醒和折磨下，慶荷感到生命的疼痛，如同從硬殼中掏出身體，在刀刃上前進(jìn)的蝸牛一樣。
為了逃離很多東西，她逃離了城市，過著一種半隱居的生活。
韓江說：
想活下來的身體，被刺穿切割的身體，反復(fù)被擁抱、甩開的身體，下跪的身體，哀求的身體，不停地流出不知是血、膿水還是眼淚的身體。
在這種疼痛的折磨下，慶荷甚至無法入睡，她想要投向死亡的擁抱，可是，遺書到底應(yīng)該交給誰呢？
從窗外望去，那些正在經(jīng)過的人們，他們的肉體看起來都脆弱得快要碎掉?！澳菚r我切實感受到生命是多么脆弱的存在。那些肌肉、內(nèi)臟、骨骼和生命是多么容易破碎和斷裂，只需一次的選擇?！?/span>
生命如此脆弱，我們何必為了死亡去努力什么呢？
人所有的力氣，都應(yīng)該用來活著。
想到這里，死亡放過了慶荷，慶荷也放過了死亡。
她說：
我雖然沒有和人生和解，但終究還是要重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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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兩個多月的隱居和饑餓，讓慶荷的身體變得虛弱。
為了脫離這種惡性循環(huán)，她必須按時吃東西并且努力鍛煉身體，可是計劃還沒來得及開始，酷暑就襲來了。
天氣熱得讓人難以忍受，她想，應(yīng)該將信繼續(xù)寫下去，以不同的方式。
可是如果想寫，就得回憶，不知從哪里開始，所有的一切都開始破碎。
韓江用她疼痛而有力的文字說：
我們從經(jīng)驗當(dāng)中知道，有些人離開時，會拿出自己持有的最鋒利的刀刃，因為知道距離很近，也為了砍削對方最柔軟的部分。
我不想活得像摔倒一半的人，如同你一樣。
為了想活下去才離開你。
因為想活得像活著一樣。
其實，早在2012年冬天，為了完成那本關(guān)于屠殺的書，慶荷開始大量閱讀資料，接觸到那些殘酷的真相，從那時候起，她的噩夢就開始了。
完成書稿后，她催促出版社，希望能快些出版，她覺得，書出版了，噩夢就結(jié)束了。
可是并沒有。
那段歷史還在，那種創(chuàng)傷還在，噩夢就還在。
她說：
現(xiàn)在我反而感到驚訝，我既然下定決心要寫屠殺和拷問的內(nèi)容，但怎么能盼望總有一天能擺脫痛苦，能與所有的痕跡輕易告別？
慶荷還對做攝影的朋友仁善提議，將這一切拍成紀(jì)錄片。
此前，仁善每兩年都會完成一部自己制作的短篇電影，在越南叢林村莊采訪被韓國軍人強(qiáng)暴的幸存者的紀(jì)錄片，讓她首次獲得好評。
但人生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將仁善拉回另外一條路上，仁善沒有兄弟姐妹，母親四十多歲才生下她，后來為了照顧母親，她辭去了城里的工作，回濟(jì)州山中的老家做起了木工。
這天，慶荷收到仁善的短信，讓她帶上身份證去醫(yī)院，仁善在做木工的時候，不小心將手指切斷了三根。
慶荷趕去醫(yī)院時，天空下起了雪，醫(yī)院對面的水泥建筑在冰冷、潮濕的空氣中蜷縮著堅硬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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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見到仁善的時候，她躺在六人間的病床上，看見慶荷，她的眼睛像月牙一樣彎起來:
你來啦？
慶荷問她怎么回事，她平靜地說，被電鋸切斷了。
好像切斷的不是手指，而是脖子受傷的人一樣，仁善沒有發(fā)出聲音，仿佛在無聲地說。
手術(shù)已經(jīng)做完了，很成功，但醫(yī)生說，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出血停止，否則被切除的神經(jīng)就會徹底死掉，所以每隔三分鐘，都需要用針去刺破縫合的部位，讓血留下來。
這樣的時間，要維持三個星期左右。
仁善告訴慶荷：
其實我想放棄。
但她決定堅持，因為就算現(xiàn)在放棄，也會一輩子感到手指的疼痛。
四年前，仁善的母親剛?cè)ナ赖臅r候，慶荷去看仁善，她問仁善：
“要不要一起做點兒事？一起種上圓木，給它們涂上墨水，等待下雪，把那些拍成影片怎么樣？”
兩人約定好了，可是后來總沒有真正開始，一拖就是幾年。
可是最近，仁善已經(jīng)開始做了，她收集樹木，正在進(jìn)行上百棵圓木的干燥作業(yè)。
從秋天開始，將它們鋸開，剪斷，修裁，制作像蜷縮著背的人一樣傾斜、扭曲的人體形狀。
而她的手，就是做木工的時候傷到的。
住院后，仁善叫來慶荷，是希望慶荷趕回自己的老家，去照顧那只困在山里的鳥。
仁善在山里沒有熟人，她能想到的，只有慶荷。
暴雪一直在下，到仁善家里的車，第二天可能就會停運，慶荷必須在今天趕到仁善家里。
就在慶荷趕回仁善老家的時候，很多東西也在慶荷的思緒里，漸漸浮出水面。
關(guān)于仁善，關(guān)于仁善的母親，關(guān)于幾十年前那場慘無人道的大屠殺。
當(dāng)那些東西浮上來后，世界都會為自己的殘酷流出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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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仁善的媽媽，是那場屠殺的幸存者。
但小時候的仁善，對這一切毫不知情。
有一年，仁善很討厭媽媽。
她討厭家里，討厭從家里走到公交車站的三十多分鐘的路程，討厭坐公交車才能到學(xué)校，討厭上課。
仁善討厭這一切，沒什么理由。
就像這個世界很惡心一樣，仁善覺得母親也很惡心。
最后，仁善選擇離家出走，出走前，她走進(jìn)媽媽的屋子，被子疊的整整齊齊的，但仁善知道，被子下面藏著一把鋸子。
媽媽總是做噩夢，屏住呼吸渾身打戰(zhàn)，偶爾像野貓一樣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媽媽相信，只有睡在鋒利的鐵片上，才不會做夢。
決定離開的時候，仁善心里發(fā)誓，絕不后悔，她不會讓媽媽將她的人生染成陰暗的顏色，“用她那微駝的背部和可怕的柔弱聲音，用她那個世界上最懦弱、最卑怯的人類形象。”
那時候的仁善，并不知道母親經(jīng)歷了什么。
離家出走的仁善，遭遇了一場意外，九死一生，傷好后，她不得不回到母親身邊，母親沒有責(zé)備她，依舊細(xì)心地呵護(hù)著她。
可是她回來后，母親仿佛變了，她開始傾吐自己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
原來，媽媽小時候，軍警將村民都?xì)⒘?，?dāng)時正在讀小學(xué)畢業(yè)班的她，和姐姐去遠(yuǎn)方的堂叔家里，才僥幸躲過一劫。
等媽媽回到村子，只見到處都是尸體，她們在死人堆里尋找家人的尸體。
那時候，一層薄薄的雪覆蓋在尸體結(jié)冰的臉上，她們必須將臉上的積雪掃開，才能看清是不是自己的家人。
媽媽說：
那天我才明白，人死了身體會變冰涼，臉頰積雪，滿臉會結(jié)滿血絲的薄冰。
仁善這才明白，母親究竟經(jīng)歷過怎樣的恐怖，才會在夢里都那么恐懼。
時光流逝，幾十年過去了，但有些東西，母親從來沒有忘記。
得知母親的經(jīng)歷，仁善對母親的討厭，也隨之消失了。
張愛玲說：
如果你認(rèn)識從前的我，你就會原諒現(xiàn)在的我。
沒有人愿意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著，沒有人愿意卑躬屈膝，沒有人愿意畏首畏尾，如果不是過往過于刻骨，誰愿意拖著一個長長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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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了解母親越多，仁善越是發(fā)現(xiàn)，母親一直在努力，她努力想讓那段黑暗的歷史被看見，努力想讓曾經(jīng)的殘忍能在它應(yīng)該存在的位置。
作家韓江說：
得思念什么才能堅持下去？
如果心里沒有熊熊燃燒的烈火，
如果沒有非要回去擁抱的你。
得知了母親的經(jīng)歷，仁善也在關(guān)注這些曾經(jīng)陰暗的歷史，她注視著這些陰暗，凝視悲劇。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陰暗，南京被殺害的數(shù)十萬同胞，那些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無情地敲打著人類的良心。
慶荷進(jìn)入仁善的木工房后，看見了斜靠在內(nèi)墻四周的三十多棵圓木，那是仁善已經(jīng)開始的工作。
可是鳥已經(jīng)死了，冰冷的身軀，像雪一樣輕，然而，它們也是有重量的。
所有存在都有自己的重量。
在收集資料的時候，仁善曾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一張讓人恐懼的照片。
在坑邊，有一具奇怪的骸骨，其他骸骨大多數(shù)頭蓋骨朝下，只有那具骸骨朝坑壁斜躺下。
照片下面刊載了推測報告，應(yīng)該是十個人朝著坑口站著，從背后開槍，讓他們跌落坑里，然后再讓下一批人重新排好隊，如此反復(fù)。
那具奇怪的骸骨，大概是因為覆土的時候，這人還有一息尚存，努力掙扎。
然而，有什么用呢？
他只是其中的一個。
人類做下的惡，讓人類看了都覺得害怕。
除此之外，還有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恐懼，那些儈子手，為了省去麻煩，將人趕到海灘上去屠殺，血液被海水沖走，尸體被海水卷走。
就連還在喝奶的孩子，也不放過，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滅絕。
母親經(jīng)歷過的悲劇，影響了母親一輩子。
母親的經(jīng)歷，又影響了自己的孩子一輩子。
凝望歷史的創(chuàng)傷，是為了杜絕往事重演。
有句話說：
忘記歷史的人，一定會遭到歷史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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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在了解了一些事情之后，仁善就喜歡拍紀(jì)錄片。
其實，她大概是想將一些東西公諸于世。
慶荷曾和仁善約定，一起弄許多黑色的圓木，在下雪的東西，去拍下來，如同密密麻麻的墓碑。
仁善想到，那個冬天，有三萬人在濟(jì)州島上被殺害，第二年夏天有二十萬人在陸地上被屠殺。
那時候，美國軍政府命令，即使殺死居住在濟(jì)州島上的三十萬人，也要阻止這個島嶼“赤化”。
這是瘋狂的命令，這是沒有人性的命令。
那時候，海岸被封鎖，媒體被控制，把槍對準(zhǔn)嬰兒頭部的瘋狂行為不僅被允許，而且還被獎勵，死去的不滿十歲的兒童，就有一千五百多人。
從城市和村莊中篩選出來的二十萬人被運走，被囚禁，被殺害，被掩埋。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骨頭和骨頭仍然混雜在一起埋在地下。
曾經(jīng)，仁善覺得母親是最懦弱的人。
可現(xiàn)在她明白了，母親不是懦弱，而是歷史太過沉重，是過往太過可怕，但母親依舊勇敢地投入生活，以幸存者的身份積極參加一些事情。
仁善覺得，與慶荷約定好的事情，終于可以開始了。
她要將這一切記錄下來，那是一種恐怖，也是一種慈悲。
我再也弄不清自己的人生本質(zhì)究竟是什么了，直到費了很長時間才勉強(qiáng)記得。每當(dāng)那時我都會問自己，我正漂向何方、我究竟是誰。
我們從過去長出來，在經(jīng)歷了很多東西，才真正清楚自己是誰，要走向哪里。
每個人生來都是獨一無二的，但只有我們看到自己獨一無二的價值，我們才真正成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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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世界是殘酷的，在我們不曾看到的地方，還有很多更殘酷的事情正在發(fā)生。
能夠看到殘酷，并將殘酷的悲劇表達(dá)出來，本身就是一種勇敢。
還記得張純?nèi)鐔幔?/span>
為了寫《南京大屠殺》，她遭到迫害，遭到恐嚇，最終抑郁自殺。
那段恐怖的歷史，終究讓她無力重新面對這個世界。
張純?nèi)缯f：
在這個極度痛苦的時刻，我醒悟到不僅生命是脆弱的，人類的經(jīng)驗本身也是脆弱的。
人類文明本身十分脆弱，如同薄紙，而最令人痛心的是，人類心靈竟能如此輕易地接受種族屠殺，并使所有人都成為消極的旁觀者，當(dāng)慘劇進(jìn)行時，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人都袖手旁觀，無所作為。
因此，她決定：
作為一名作家，我要將這些遇難者從遺忘中拯救出來，替那些喑啞無言者呼號。
即便到了今天，很多恐怖依舊沒有消失，我們?nèi)タ吹奖┝?、恐怖、悲劇，恰恰是因為我們渴望愛、呼喚愛?/span>
我們看見破碎，但心里希望的是愛。
即便這世界本身破破爛爛，我們不能與之和解，但依舊要努力活下去，活在愛里，活在微弱的希望里。
恰如韓江說的：
“盡管存在暴力，但人類擁有感受他人痛苦的力量，以及不局限于自己生活的能力。只要我們的內(nèi)心擁有能夠提出疑問的力量，即使看似微弱，希望也不會消失，始終都會存在于我們之間?！?/span>
希望不會消失，愛也不會。
但能于破碎之間凝望愛的完整的，方是好漢。
文|不有趣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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