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戈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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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一個人活著，是從揀那些破磚亂石頭開始的，或者是從丟了手機，也或者是從感覺到胃疼，或許是從架子板上跌落那一天開始的，這樣慢慢地也許下去，就可以也許到他跟著表哥出來的那一天。世界上的事，不管怎樣的千絲萬縷，也不論如何的纏繞不清，但開頭是有的，因為有與之相應(yīng)的結(jié)尾。對這兩個概念，結(jié)尾的懷疑要比開頭少很多，誰都不愿意多花功夫去懷疑結(jié)尾。對于一個人而言，最終的結(jié)尾是死，也可以叫去世，還有很多種說法，直了，嗝了，翹了，這樣的說法很多，沒有什么好聽不好聽的，有人說直了，一樣能把人說傷心了，有人說去世，卻能把人說笑了。誰都知道，對于人死，話說得好聽就是話語里有悲傷的味道，不僅說話的人悲傷，聽的人也能生出悲傷的感覺，悲傷這東西，單獨地看，你能說它是好東西嗎，但和一個人的死放在一塊，它起碼算是很正當?shù)?。雖然死的說法有很多，但不管是說的人，還是聽的人，似乎都不會對死有什么懷疑。當然，像死這樣的結(jié)尾，太多了，結(jié)尾嗎——說結(jié)果也行——都有死的味道。難道不是這樣嗎？白天過完了，接著過夜，怎么過，以睡覺的方式過，從過白天到過夜，過白天意味著做事，干這干那，不住地干，睡覺和做事比較起來，睡覺是什么也不干，過夜就是過白天的結(jié)尾，難道沒有死的味道嗎？再說你做完了一件事，再去做另一件事，做完的那件事，仔細想想，一樣有死的味道。為什么這樣說，聽著，也沒有什么大的道理，但有話，也很簡單。如果對剛做完的那件事有所想，就是說有所反省，或者說反思，那件事的結(jié)果是一定的，不管是反省，還是反思，都從這一定的結(jié)果往前想，為什么會這樣，然后是，如果不這樣，或者那樣，或者那那樣，或者那那那樣，但那樣，那那樣的反省或者反思，最終都會推到開頭上去，在開頭上反思或反省的最多，因為，所有事情的開頭，都有相反的兩個意義，這意義也就是意味。哪兩個意味？一方面正是這個開頭，才有了這個結(jié)果，這個頭當然不好。但正是因為開頭，人都比較單純和幼稚，不可能那么周全和細密，所以，出現(xiàn)后面的結(jié)尾，這可以理解，這是另一樣意味，意味著可以對那樣的結(jié)尾作諒解式處理。

他一個人活著的開頭，該怎么認定，上面的那些說法都有一定的道理。這很低一條線段，我們可以把一個點確定在他出生的那一天，但我們不是畫他從生死的線段，而是畫他一個人活著的線段，并且是他如今的一個人活著，那么，從他出生那一天開始的那個點，之后在這條線上出現(xiàn)了很多點，把這些點作一個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他跟著表哥出來打工那個點，應(yīng)該是他如今一個人活著的開頭了，這樣認定從最長遠的角度看，沒有錯。

那為什么，說是從他揀拾破磚亂石開始的呢？他跟著表哥出來打工，開始有過一段在工地上干活的經(jīng)歷，那段經(jīng)歷，結(jié)束于從腳手架上跌落下來的那一天。腳手架坍塌時，他們六個人一起經(jīng)歷過一次意想不到的飛落，結(jié)果是，死了一個人，他死于兩次不幸，一次是腳手架坍塌，一次是一根鋼釬穿透了他的胸部。他從醫(yī)院出來，不知道表哥去了哪里，他也沒有給表哥打過電話，但他想過表哥，想出了這么大的事，他會怎么樣，他當然想不出什么結(jié)果，于是，他就想，表哥是不是被抓起來了，甚至被人蒙上頭，塞進一輛面包車，拉去了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對此，他沒有想太多，最后，他把自己的所想停止在表哥有飯吃嗎上，他從醫(yī)院出來，雖然沒有了著落，但有飯吃，他還可以去飯館買面吃，有時候，買饅頭就自來水，這也是吃飯，在他看來，這是很不錯的吃飯。他當然，也要替自己想一想，他的想，是屬于他自己的，他自己的所想就是，表哥會給他打電話，會找他的，為了這個會打電話和會找他，他就不給表哥打電話，他不能離開這個城市，他在這里接表哥的電話，讓表哥找到他。

還有一種可能，是他什么也沒有想，從醫(yī)院出來，他在這個城市里到處找活干。因為要吃飯，睡覺比較好辦，那時候天氣還不冷，他到處睡，車站，公園，墻角，臺階，樹叢，他有很好的睡覺習慣，不需要躺著，扶著一棵樹，站著也能睡，或者靠墻坐下來，把頭擱在膝蓋上，當然，要把兩手墊在膝蓋和頭中間。不管怎么睡，都比干活輕松的多，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能夠到處睡，還有什么可說的。

終于有一天，他看到了這座橋，從這座橋，他看到了自己的前途和命運。首先，這座橋在一片荒陌之中，就是說，在這座橋下，他看不到什么人，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實際上，他沒有想這些，他一看到這座橋，就有一種感覺，很親切的感覺，或者說很親近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回到家一樣。這種感覺，讓他在那座橋的下面，坐了下來，坐了很長時間。在這很長的時間里，他把自己丟進一種熟悉的想象里，他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或者坐在自己家的屋子里，他一向不愛說話，所以，他看著家人，他們在自己面前走來走去，說著話，手里拿著東西。這樣的想象一點也不生動，他在這不怎么生動里，看到了橋邊上那些石頭和磚頭。

他覺得自己不能老是這么坐著，他應(yīng)該干點什么，干什么？他站起來，揀起離他最近的那塊石頭，那塊石頭是斷磚，只有一塊磚的三分之一長短，他一看見它，就知道它的長短，然后又揀了一塊，這些斷磚很多，他一塊一塊揀起來，很快，就擺了他的一條胳膊，這是他在工地上學到的搬磚手藝。一只手托著這些磚頭，走到了第一個橋洞里，把那些磚頭往下，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把它們放在這里。有很久沒有干這樣的活了。也許他覺得它們不應(yīng)該躺在橋洞外面那些地方，他要把它們弄到這橋洞里來。這件事，他一直干了一個下午，那個橋洞下面，堆了很多磚頭。然后，他對自己說明天接著來揀磚頭。

這不他做的一件事，因為，他雖然流了不少汗，一趟一趟，從橋的四周，到那個橋洞，他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他幾乎把這個橋洞一面三碼地方的石頭揀干凈了，在那個橋洞下面堆起了那么一大堆的磚頭，從時間上看，差不多是一個下午，可它算不上什么事，首先，是他不覺得自己是在做什么事，但他也不認為自己這是閑著沒事干，在折磨自己，倒是很痛快，就像在地里掰了一大堆玉米一樣。但那些磚頭不是玉米，這他知道。

2024-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