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5年，光武帝劉秀在洛陽曾指著洛水發(fā)誓，絕不會因為兄長被朱鮪所殺就對其展開報復，此即為傳頌至今的佳話——洛水之誓。而在公元249年，司馬懿也效仿光武帝指洛水發(fā)誓，表示自己絕不會對自己的政敵曹爽秋后算賬。之后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司馬懿的說話和放屁差不多，倒過手來就把曹爽及其親信一并誅滅三族。

司馬懿此舉對于當代的很多人來看可能無足輕重，甚至可能還特別頗多贊許，但在中國歷史上卻是一件徹頭徹尾的禍事，它的代價極其嚴重——直接導致中國出現(xiàn)系統(tǒng)性的道德坍塌。

首先，我們這里要明確一個問題，洛水之誓是政治契約，而政治契約是有用的。要說清這一點我們就得從人類社會的基本組成形式說起。眾所周知，人是一種群居性動物，而群居動物本身必須具備規(guī)矩，能被眾人接受的規(guī)矩即為共識，這也是人類社會形成的基礎條件。換句話說，如果規(guī)矩不能讓人信服，彼此之間無法達成共識，那么人類社會也就玩不下去了，大家還是回山里茹毛飲血比較現(xiàn)實。

而洛水之誓恰好就是這樣的一個社會共識，它始于一個政治契約?！逗鬂h書·岑彭傳》記載道：彭還，具言于帝。帝曰：夫建大事者，不忌小怨。鮪今若降，官爵可保，況誅罰乎？河水在此，吾不食言。

這是怎樣的誓言呢？大家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行了，劉秀之兄劉縯的死有朱鮪的份，而且朱鮪還勸說劉玄不可讓劉秀擔任大司馬。換句話說，朱鮪和劉秀于公于私都是死仇，但劉秀在久攻洛陽而不克的情況下，選擇派朱鮪的舊部岑彭去勸降，并表示自己絕對不會因為舊日的仇怨而害朱鮪的性命，并且以洛水為誓必不食言。而結果我們也知道，劉秀確實沒有食言，不僅拜朱鮪為平狄將軍，還封其為扶溝侯。

要知道，當時劉秀大可以騙出朱鮪后將其殺之，朱鮪自己都做好了被殺的準備，前去投降前還叮囑城中官兵，若見不到他歸來則可突圍而去。但最后劉秀并沒有殺害朱鮪，這不是劉秀不能這么做，而是劉秀需要創(chuàng)立一個共識，并且要以此取信于天下人。說白了，這就和劉邦在漢高祖六年封雍齒這個反復小人為什邡侯一樣，不是說真的就一點不恨了，而是需要做給天下人看的，只有建立起這樣的信任共識，才能夠穩(wěn)定天下人心。

后人大可以說這是政治作秀，不是真心實意的，可結果就是劉邦也好，劉秀也罷，對于自己的言行舉止是負責了的，雍齒被封為什邡侯，朱鮪被封扶溝侯，本質上都是在用自己的道德、信用來創(chuàng)立社會共識，使眾人能心悅誠服的認同他們即將創(chuàng)立的王朝和其法度，只有這樣才能夠建立起一個穩(wěn)定的國家，否則叛亂的發(fā)生只是一個遲早的問題。

而司馬懿的洛水之誓就很厲害了，《資治通鑒記載》：懿使侍中高陽許允及尚書陳泰說爽，宜早自歸罪，又使爽所信殿中校尉尹大目謂爽，唯免官而已，以洛水為誓。我們可以看看司馬懿選去傳話的兩個人，許允乃是世家大族出身，在魏明帝時期便頗有賢名，而陳泰乃是陳群之子，陳群和司馬懿、曹真、曹休當年同受曹丕遺詔為輔政大臣。也就是說，這兩個人都是在朝中頗有威望的人，司馬懿自己指洛水為誓不說，還得讓許允和陳泰為他做信用背書。

這里我們要明確一個問題，那就是雖然當時和司馬懿合謀推翻曹爽的人很多，但大多數(shù)都只是把此事當做一次普通的內部政治紛爭。既然是內部政治紛爭，那么就沒有人想弄得太過火，目的僅僅局限于罷免曹爽的大將軍之位和奪其兵權，并無取曹爽性命的打算。許允和陳泰如此，與司馬懿同謀的蔣濟也是如此，他們也是司馬懿洛水之誓的信用背書。也正是因為有如蔣濟、許允、陳泰等人的信用背書，曹爽才會選擇相信了司馬懿，而不是聽從桓范、楊綜的建議與司馬懿對抗到底。

事實證明曹爽選擇錯了，如果曹爽選擇帶著少帝曹芳前往許昌，那么身死族滅的可能就是司馬懿了?？涩F(xiàn)在曹爽對司馬懿卑躬屈膝，司馬懿自然是不會錯過一個能誅滅曹爽并其同黨的機會。不久之后，司馬懿宣稱曹爽與其親信黨羽意圖謀反，曹爽等人被司馬懿誅滅三族。這件事在當時可謂是震驚朝野，誰也沒想到司馬懿指洛水為誓，又有蔣濟等人做信用背書，其結果竟然是司馬懿出爾反爾，曹爽落得個身死族滅。

司馬懿的做法是什么？他打破了當時公認的政治底線，如果洛水為誓尚且不可信，那還有什么可信的？不要說司馬懿此舉得到了曹魏官員的支持，反司馬懿者不計其數(shù)，比如說司空王凌就曾計劃反抗司馬懿。而司馬懿在平王凌的過程里又是故技重施，先下赦書免王凌之罪，后又誅滅王凌并其同謀之人三族。

試問，司馬家如果連基本的政治信用都維持不了？那司馬家憑什么取信于人？憑什么日后能國祚綿長？很明顯，既不能取信于人，也不能國祚綿長，問就是司馬家已經(jīng)把自己的政治信用浪沒了。而司馬家日后也果真不順，反司馬家者數(shù)不勝數(shù)，前有李豐密謀殺司馬師，后有毌丘儉和文欽起兵勤王，再有諸葛誕舉兵壽春。司馬家雖然將這些叛亂統(tǒng)統(tǒng)誅滅，但內部的政治信用破產已經(jīng)不可避免，天下除去那些和司馬家有利益關系的人，哪里還有愿意相信司馬家的人呢？

而這次政治信用的破產也很明顯，最終引爆的就是高貴鄉(xiāng)公曹髦玉碎九重。彼時司馬昭拿出了曹丕篡漢的劇本，想要逼迫曹髦禪讓帝位?？上r為魏帝的曹髦率侍衛(wèi)奴仆沖出了宮欲誅殺司馬昭，而后面的事情我們也都知道了，曹髦被司馬昭的腿子成濟當街殺害。此事在中國絕對是冠絕天下之事，在此前弒君篡位的多了，可有一人敢當街斬殺天子？自中國有史以來聞所未聞，繼洛水之誓后破罐子破摔的司馬家又將“天子，有德者居之”，變成了“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

中華第一帝國的余暉徹底散去了，中國所有的政治共識、政治契約也都不存在了，而這一切都始于司馬家的洛水之誓。想想看21世紀的扶不扶問題吧，起因僅僅是一個南京老太太和一個法官的渾噩之言罷了，結果時至今日可還有人敢為之？如果此等小事尚且能讓中國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道德滑坡，那司馬家洛水之誓又該如何？談司馬懿有雄才大略的，不妨看看司馬家的天下，再看看南北朝之事好了。

司馬家率獸食人、謀權篡位，世家大族也有樣學樣，眾人一起率獸食人，有兵可為草頭王，百姓則生靈涂炭，路有白骨。晉《陳情表》中那句“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如今聽來是對司馬家最佳的諷刺，因為晉能說的只有孝了，忠義？何來忠義？再看晉之后的朝代，又有哪一個能做到政通人和？隋有楊廣弒父奪位，唐有李世民玄武門之變，明代朱元璋屠戮功臣，清代則為臣子羅列罪名。究其原因，不過是昔日司馬懿之事歷歷在目。

最后，我們用晉明帝的話來為整個文章做收尾，《世說新語》記載：王乃具敘宣王創(chuàng)業(yè)之始，誅夷名族，寵樹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貴鄉(xiāng)公事。明帝聞之，覆面著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長！如果連司馬家的后人都看不下去司馬懿的事情，乃至于說晉的國祚不可長久，那這也算是給司馬懿的洛水之誓定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