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童倒的確是個“童子”，這不但由于等第的關(guān)系，也由于生理上的意義。他還是一個童子，然而卻是一個能干的童子。我把他從一家煙兌店里領(lǐng)出來的時候，他還只十五六歲。在他十八歲時，他的聲音的變化使我想起那些在早晨學(xué)啼的雄雞?？墒窃诰裆纤琅f是個孩子，他的稚氣和他的才能形成了一種破壞家庭紀(jì)律的混合物，而我想樹立起主人的尊嚴(yán)的企圖也因此挫折了。

他很干練，我?guī)缀醪荒軟]有他?？墒窃谖业钠鸵壑兴麉s是一個最搗亂，最易健忘，而最不認(rèn)真的人。在一星期中他打碎了全體仆役半年內(nèi)打碎的碗、茶杯、酒杯的數(shù)目。他在廚房中很受人的重視，而且我們也因?yàn)樗牟拍懿挥傻膶λ行┵澷p。這也許因?yàn)樗?dāng)仆役有些可惜。從他半夜里斥責(zé)打來的電話的態(tài)度上，我相信他是可以成為一個富貴的少爺?shù)?。他并不讀英文，可是他是能夠讀的（他已有許多事情使我驚異不已），所以我只叫他阿芳，因?yàn)檫@并不是他的名字。

我要說明一下我究竟為了什么放任阿芳破壞家庭紀(jì)律，讓他去干我不許旁的仆人干的事情。在他來我家之前，那些修理電鈴、電燈、保險絲，整理抽水馬桶的機(jī)件，懸掛畫鏡等事務(wù)都要我親自動手的。自他來了以后，我都讓他去弄了。我便可安心地讀一下柏拉圖的《共和國》，不會再被人喊去裝修抽水馬桶了。我可安心地寫作，不會再聽到廚房里喊出：“啊喲，自來水龍頭漏了?！苯形胰バ蘖?。我之所得很足以夠得上阿芳手下的損失。他的天才就在于能立刻想法修補(bǔ)各種機(jī)件；還在于能想出故事講給孩子們聽，讓他們留在園子里不來擾我。

我對他垂愛由于一次偶然的事情。自他第一天到我家后，他便注意到我的打字機(jī)。我每天還未起床的時候，他便要花二個鐘頭來打掃我的臥室，可是我知道他是在竊看著那架他生來首次見到的奇特的機(jī)器。在這時刻常會有異聲從臥室里傳來。打字機(jī)終于在一天不動了。我花了整整兩小時還修理不好。我斥責(zé)他的瞎撞，他也并不作答。下午我出去了，可是當(dāng)我回家時，他安靜地對我說：“少爺，機(jī)器修好了?！贝撕螅覍λ懔硌劭创?。

有很多地方我是非他不可的。他能聽電話，還能用英語，官話，上海話，安徽話或是廈門話同對方相罵。廈門話外省人是都沒有勇氣學(xué)習(xí)或沒有運(yùn)氣學(xué)成的。我奇怪他如何學(xué)得這些英語短句，而讀音又是那么正確。這簡直有什么神秘的東西存在于他本身和造物主之間。他說“等一等”時，便說“Waiterminit”，不像一般中國大學(xué)生那樣念成“Wai-t-a-meenyoo-t”。我叫他去念夜校，并且允許供給他三分之二的學(xué)費(fèi)，可是他不要。我知道他不喜上學(xué)。

這也部分地說明了我對他寬容的原因。但他給我做了什么呢？我要他去買一罐擦銅油，他去了一個鐘頭，回來時替自己買了一雙新鞋，給我孩子帶來了一只蚱蜢，沒有擦銅油。他天賦的不分工作和嬉戲，是他的幸福。他收拾寢室會花去三個鐘點(diǎn)，因?yàn)樗麜胂吕锿Ｏ聛砑傺b去收拾一下鳥籠，這又得花去一個鐘點(diǎn)，或是跑下樓去跟新來的洗衣女仆廝混一會?！鞍⒎迹闶藲q了，還不巴結(jié)做事?！逼捱@樣說?？墒怯钟惺裁从媚?？他打碎了碟子，燒毀了簇新的刀，把盤子丟在地上，讓畚箕掃帚橫在客室的中央，自己卻跑出去捉蚱蜢去了。簡直沒有一套瓷器完整的。當(dāng)他急忙忙地搬送我的早餐時，從廚房里能聽到的聲音是——砰——碰——嘩拉，他從廚子那里接來了替我預(yù)備早餐的工作，據(jù)我猜想，是為了他高興燒煎蛋。廚子也允許了他。

廚子是一個二十六歲的寡婦，和你在別處見到的一樣的愚蠢丑陋。人有時會被這種蠢而丑的人的溫柔真摯感動的。我還記得她喊阿芳名字時的聲調(diào)。在一個夏天，我半夜里悶熱醒來，聽到他房里有私語聲。他剛從庭中走入房中，那廚子也跟著他過去了！他們在私語著！我聽得很清楚?？墒墙又慵澎o無聲。她已走入房中替他整理床鋪了。這僅是近乎母愛的接觸。

后來又新來了一個洗衣的婢女，廚房中的生活又將有什么變化了！新來婢女年紀(jì)二十一歲，愉快活潑，而她也喜歡阿芳。廚房中的調(diào)笑聲不斷產(chǎn)生著。工作弄得更糟了。笑聲繼續(xù)增大著。阿芳變成更無心工作了。收拾一間房子要花了更多更長的時間。阿芳甚至每天早晨替我擦鞋的事也忘懷了。我對他說了一次，二次，三次，沒有效驗(yàn)，最后我威嚇?biāo)绻魈煸偻洶研梁貌⒃诹鶗r半左右放在我寢室門前，我便要把他辭了。我發(fā)了大怒，整天沒跟他說話。我企圖恢復(fù)家庭中的紀(jì)律，主人的話是必須遵守的。那天晚上臨睡前，我又在那孩子、廚子和新來婢女面前重申了一次解雇的威脅。大家都好像嚇壞了，廚子和新來婢女更是厲害。我相信他以后要遵守我的話了。

第二天早晨，我六時醒來，耐煩地等候著看我命令的效驗(yàn)。在六時二十分時，那新來婢女把鞋子送了來，不是那男孩。我覺得我被騙了。

“我是要阿芳拿的。怎樣你拿來了呢？”我問。

“嗄，我正要上樓來，我想我把它帶了上來吧?！蹦擎九卮?，甜蜜而且溫柔。

“那他為什么不拿上來呢？是他叫你拿來的呢還是你自己要拿來？”

“不，不，他沒有要我拿。我自己拿來的?！?/span>

我知道她是在說謊，阿芳還睡著，可是她機(jī)敏地替阿芳衛(wèi)護(hù)倒多少打動了我的心弦。所以我便讓我的紀(jì)律敗壞下去，我也不想知道廚房里在做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