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李清照 

“章丘”，意為“美麗的小山”。在章丘明水古鎮(zhèn)，有一座美麗的小山；在美麗的小山不遠，有一眼美麗的百脈泉；在美麗的百脈泉邊，有一座美麗的庭院，這里曾經(jīng)住著一位美麗的女子，寫著美麗的詩詞。這里是李清照故居。

在第一才女、一代詞宗故居徘徊，我的心情卻怎么也美麗不起來。天高云淡，游人如織，不遠處的墨泉汩汩滔滔，似馬奔騰。墨泉的水流好大，大到讓我嘆平生所見皆不如。尤其讓我感嘆的是，這里離濟南市區(qū)有幾十公里吧，為什么泉水會有那么大的力量？這里離南部山區(qū)更遠，怎樣的壓力才能讓墨泉如此奔放，夜以繼日、無所顧忌地把一腔情懷毫無保留地向外宣泄？我還想，如果把每一口泉眼都比作眼睛的話，那么，墨泉無疑是最傷心的一個；千百年來，它的眼淚已充盈了多少江河湖泊！痛苦是你的宿命嗎？——不，我知道，這些流淌在江河里的水，早已升騰為美麗的云彩，然后又化作一顆顆美麗的雨滴，澆灌著腳下多情的土地。

李清照是悲情的。十六歲那年，李清照離開章丘，到了皇都汴梁；十八歲那年，李清照與二十一歲的趙明誠結(jié)婚，婚后僅一年多，父親李格非就遭黨禍。尤讓李清照心寒的是，父親被逐出京城、后又被罷官遣送回原籍，一路高升的公公趙挺之卻不聞不問，對兒媳的求情視若無睹。作為家里的長女，上無兄下有弟，李清照是竭盡全力來營救父親的，不僅是出于親情，更因為父親是無辜的，只不過太過正直而已。李格非進士出身，有著山東人與生俱來的豪放，又性格耿介，疾惡如仇，曾拒絕宰相章惇的招引。拜在蘇軾門下、成為“蘇門后四學(xué)士”之一后，這種優(yōu)秀的品德又得到加強。后來李格非官做到禮部員外郎。宋徽宗時，“元祐黨人”事件興起，李格非罷官歸鄉(xiāng)。這件事對李清照的打擊應(yīng)該是很大的。父親無辜遭禍，官做得比父親還大的公公卻袖手旁觀，無動于衷，人情冷暖至此！趙挺之是明哲保身。其實更大的原因應(yīng)該是李、趙雖為兒女親家，卻分屬不同黨派，“道不同不相為謀”。緊接著，連李清照都不允許繼續(xù)在京都居住了，無奈回到故鄉(xiāng)明水，夫妻分離。政治斗爭紛亂如麻，但從李清照留下了的詩文（如“炙手可熱心可寒”）中，可以看出李清照對公公是不滿的。趙挺之把集團利益看得高于一切，并不怎么在乎親情。李格非終未再度出仕，后終老于故里。

趙明誠也是李清照心中的痛。任萊州太守時，獨居的趙明誠納妾卻不知會李清照，這無疑是對李清照的侮辱?；楹髱资辏瑑扇耸冀K沒有子女，個中原因不得而知，但上述行為表明趙明誠可能已經(jīng)對李清照產(chǎn)生厭棄。紅顏易老，歲月何待？悲苦只有埋在自己心里。還有一件事讓李清照傷心。任江寧太守時，城里發(fā)生兵變，作為行政長官的趙明誠不僅沒有組織人馬平叛，反而“縋城宵遁”，扔下李清照與全城百姓不管不顧。這讓李清照很難堪。兩年后，去蕪湖時，舟過烏江，懷著對趙明誠“恨鐵不成鋼”的羞憤以及對大宋王朝統(tǒng)治者茍且偷安的不滿，李清照寫下流傳千古的《夏日絕句》：

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豪則豪矣，李清照內(nèi)心的苦楚，幾人能知？趙明誠去世后，李清照的苦痛在繼續(xù)。孤苦無依的李清照再嫁張汝舟，沒想到這個人更不靠譜，他是沖著李清照的古玩字畫來的，在得知李清照價值連城的藏品所剩無幾時，立刻變臉，對李清照大打出手。痛定思痛，李清照決定結(jié)束這段婚姻。按照大宋律例，妻告夫，無論什么理由，無論結(jié)果如何，妻子都要坐牢兩年。此刻的李清照，抱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信念揭露了張汝舟的不法，結(jié)果張汝舟進了監(jiān)獄，自己也進了監(jiān)獄。后在親朋好友的極力營救下，在監(jiān)獄里呆了九天的李清照才重獲自由。這不到一百天的第二次婚姻徹底結(jié)束后，李清照大病了一場。也許，就是在這段時間，李清照提筆寫下“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

晚年的李清照，不忍一身才藝失傳，欲收一十幾歲的“淑貞”女子（陸游筆下的“孫氏夫人”）為徒，沒想到遭到這個女孩子嚴詞拒絕：“才藻非女子之事也?！笔茄剑芭訜o才便是德”，偏偏李清照才氣滿滿、才思敏捷、才華過人！李清照一生的坎坷，都因“才”而起嗎？“才”是一種罪過嗎？整個封建社會里，才氣能與李清照相比的女子，可能只有蒲松齡筆下的狐仙、花仙了。就是算上男子，在李清照之上的又能有多少人？但男權(quán)時代，李清照不過是“李格非女”、“趙明誠妻”，不過是一位能舞文弄墨的弱女子罷了——哪怕她寫下“綠肥紅瘦”，哪怕她連用十四個疊詞，寫下“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這樣的千古名句！早于李清照三四百年，大詩人白居易曾寫下“為人莫做女兒身，百年苦樂由他人”。這句話在數(shù)不清的女性身上應(yīng)驗著，“千古第一才女”的李清照，同樣無法幸免！

悲情的李清照，當(dāng)然也有過甜蜜，不過她的大半生都是黃蓮般的苦。錢鐘書先生在《論快樂》里說“快樂在人生里，好比引誘小孩子吃藥的方糖……”這句話用在李清照身上，或許更合適吧？李清照的余生，可能正是由于這一塊塊“方糖”，才沒有沉淪。初到汴梁時就以“昨夜風(fēng)疏雨驟”而聲名鵲起的少年得志，十六七歲時與晁補之的忘年交，都是這樣的“方糖”吧？兩家都遭遇政治挫折時，隱居青州的十年是李清照與趙明誠最快樂的十年。這十年里，有《金石錄》，有“歸來堂”，還有根據(jù)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里“審容膝之易安”而取的“易安居士”的名號。但愿人生皆青州，不過，這只能是李清照的一廂情愿罷了……

“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悲情之下，天堂才是千古才女最好、最后的歸宿吧？——是的，在章丘，在李清照故居，在秋天里這樣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知道肉眼是看不到水星的。但我同樣知道，在遙遠的太空，在水星之上，真的有一座環(huán)形山，它的名字叫“李清照”……

（注：1987年，國際天文聯(lián)合會命名水星上的一座環(huán)形山為“李清照”山。迄今為止，共有15位中國文化名人（李白、曹雪芹等）被命名。）